等他握著麥克風站在小舞台上,發現沙發座上那人目不轉睛望著自己時,他心裡唯一的念頭竟是要好好活下去……
從來不相思的他,想到三溫暖燈光昏魅的走道上,偶然某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朝他涎笑,他看在眼裡打心底鄙夷,多麼懦弱,這些人!他早早便以冷酷凍起自己成雙的慾望,明白自己屬台味酷男的吸引力,再寂寞也得用傲蔑之心撐起無懈可擊的陽剛。然而鳳飛飛讓他繳了械,那樣俏皮的小小折磨,不知道那個當年公車上的男生,現在怎麼樣了?子女成群了吧?對方怎麼想得到,有他這個人在一個微涼的秋夜裡記得……
母親憂愁地望著他,欲言又止。當她問有喜歡的人嗎。他沒法控制那樣突來的驚慟,便哭了。
他在那一刻決定,在人生的下半場,他要找一個人,好好對待人家。或者說,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渴望被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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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Ben,來過嗎?
職業性地快速打量了對方幾眼,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他說不出在哪兒見過這T婆,但絕不是在店裡。
那女人向阿Ben打聽Jimmy。染了一頭金髮的公關不屑回道:妳是他朋友?不是。中年女人邊說邊把牛仔夾克的袖口推到了胳肘,阿Ben像被提醒了什麼,盯著她的動作沒眨眼。我只是聽說,他好像很紅?阿Ben聳肩一笑:紅?
總有人喜歡他不是?
阿Ben挑釁地一揚眉:看來你應該也是打過滾的,這問題還需要問我嗎?
T婆不再作聲。阿Ben幫她端來兩瓶啤酒,一碟小菜,先乾為敬後突然發現老女人正著魔似地緊盯著自己瞧。正要放下杯子,一吃驚手打了滑。阿Ben,真的不認得我了?
阿Ben不能點頭,卻遲遲不敢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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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走了。
一年不到父親就開始在外面風流。一回,他想看看老家,沒先撥電話就出現,結果一進門屋裡全黑,既陌生又熟悉的舊物發出嗆鼻濕氣,他在黑裡坐了一整晚,直到清晨濛灰中起身關上門離去。那個家還在的時候他不想回去;現在他才有感,自己是個沒有家的人了。他那時還不相信自己翻不了身,不像店裡其他同事愛摸八圈買奢侈品,他開始存錢,想像能有自己的一個家。
他打了個會在通化夜市賣起成衣,不諳地域屬性又逢景氣紅燈,半年後血本無回。跑去做大樓管理員,延拖了三個月沒繳出身分證被解雇。然後生病,正式的班上不成,從酒客變成了Gay Bar公關,也是一種下海了。老闆大哥勸他別多想,一個人也還不是要喝對吧?這裡讓你喝個夠。
他下海的所在被圈裡人賤鄙為「餿水吧」,意指殘羹剩飯大收集桶,只因上門的都有些年歲,禿頭便腹者占多數,走台客本土風。不過台北的Gay也生來賤,嫌歸嫌,到了周末午夜一過,一圈跑攤下來沒戲唱還不都乖乖來淌淌餿水。孤枕誰不怕?可以端個架子自我感覺良好,一人回家也虛榮。他早就看破這一套,客人要他唱歌喝酒他從沒廢話,活著太累,混口飯吃不是?但那人卻在生意冷清的周日夜裡上門,文雅客氣,小弟送上毛巾他還點頭說謝。他在後面角落偷覷,二十年前初戀的恥與痛瘋狗浪般在胸腔撼震。
那個明星高中男生到了今日恐怕就是這個樣了,斯文本分,西裝畢挺,根本不該出現在這地方不是?二姐先去招呼,妖氛俗氣顯然不受青睞;阿Ben學生型最討好,可沒見過他在哪位客人面前這般坐立不安過。他鼓起勇氣過去捱著阿Ben身邊坐下,斟酒,不敢抬眼多看。一有熟客上門阿Ben立刻彈起像警報解除,丟下他與那人獨坐。那人伸手摸菸,他搶一步把打火機點著,一隻掌顫巍巍護送火苗。青煙噴,那人笑了,害他竟紅了臉帶著討好問聲:唱歌嗎?
登時羞慚自己的老天真,他猛灌了幾口酒。那人像賞字帖似地一頁頁翻動歌本,看到〈港都夜雨〉時又朝他一笑。等他握著麥克風站在小舞台上,發現沙發座上那人目不轉睛望著自己時,他心裡唯一的念頭竟是要好好活下去。
他希望身體快好起來,就不要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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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Ben哪,你不得不承認這世界是不公平的。Jimmy那樣的妖貨頂著大學生一片歌手的頭銜哪裡不好混,怎就偏愛來我們這裡攪和?把那些歐吉桑迷得!我只是沒料想到教授也會吃他那套。第一天晚上他們見面,我就知道不妙了。我沒跟你說過,當晚我過去敬酒時,Jimmy已經半偎在教授懷裡。我說教授好久不見了,他竟然扯住我袖子拖我到身邊壓低聲音說,你不認識我,知道嗎?我也只能照辦,不然還能怎樣?教授趁Jimmy上洗手間問我有沒有生他的氣。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我說,他就答不出話了。我沒有,真的沒有跟教授有怎樣。我什麼風浪沒見過,怎麼會為了一個客人——你一直誤會了。我生氣,氣教授怎麼那麼傻,被玩弄成那樣自己都不知?只是因為Jimmy穿皮褲愛露胸嗎?沒出來玩過的中年人真可憐。Jimmy今晚跟沒事一樣照樂,他一定看到新聞了才對。這叫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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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年才三十五,算八字的說他命中缺火,今年又沖午火要小心,但是他虔信母親在天之靈必有保庇。直到化療半年後檢查報告全不是那麼回事,可偏偏他又在虛惘紅塵中跌得更深,眷戀著活下去讓他在夜裡無故狂笑,想起一個兄弟毒癮染愛滋,哭著對他直說好後悔、好後悔。他該慶幸自己得的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病,但是他到底後悔些什麼,他理不出頭緒。
他總拿出和那人初識夜的經過翻來覆去想,似乎其中藏著答案。他記得說到自己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叫《油炸綠番茄》時,那人吃驚的表情。他在那陌生人面前第一次細數自己讀過的小說,對方竟每本都知道才更教他心喜,只因當時不知那人的背景。在對方眼裡,剃三分頭穿夾腳拖鞋的男子是餿水嗎?因為並無自覺,他那晚說個沒停,說到母親過世,自己在作化療,那人突然岔說那怎麼還喝酒?他頓了頓,一句平常卻始終沒人這樣問過的話,讓他無法回答。埋單時那人說,留個電話吧!大哥規定過和客人不准出這個店門,他偷偷把字條夾在零錢裡塞在對方手裡。
那人始終沒撥過他給的那個號碼。可是沒多久他便常在周五周六夜出現了,不再拘謹,與其他客人自在攀談敬酒,和喜歡叔叔的小妖們勾勾搭搭。
為什麼連他都熬不過寂寞?他以為他還有機會和對方說自己學會用茶混充酒了。他再也沒機會讓對方知道,周日午後他喜歡在路邊攤叫瓶啤酒,切盤鵝肉,讀著剛買來的小說。
醫生宣布治療無效後他便再也不讀任何東西。周日發呆也是一天。
他想忘記所有後悔的事。包括自己留過電話給那人。
某國立大學已婚教授被爆料,曾與新生代歌手同志戀。那斗大的八卦報頭條標題,讓他再也分不清後悔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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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穿牛仔夾克的中年女人目光開始緊盯住十一桌,教阿Ben說不出為何有些不安起來。
十一桌的Jimmy帶來一批他的徒子徒孫,假以時日個個都將成害人精,阿Ben心想。誰遭誰毒手都是自己犯賤,才這樣想著,那T婆豁地跳下吧台高腳椅朝十一桌走去。
阿Ben看到那邁步的背影,驚叫卡在喉頭怎麼都發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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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光了的桑樹在月光下抖著椏,被看不見的風拴住似地掙不脫。有葉的生命與無葉的生命,差就差在前者還有孤單的瀟灑,後者看起來只剩一種驚惶。
他回到床邊坐了半晌,才確定自己已是無葉了。
甚至於他連自己的容貌都已沒有清晰記憶,浴室鏡中的人,病前的母親,她那頭灰白參差的長髮披繞在自己肩膀。他想起最後為母親擦身時曾目睹的一對癟奶,不由自主便伸手探向自己胸口,一驚縮回手。腦裡空白了一下才又用手撫住胸,揉著揉著便發出一聲乾笑。這具新的身體他能擁有到何時?死去又活來,氣數還是逼近零點。多這一趟,也是由於這嚥不下的一口氣吧?他已沒有剛剛睜眼時那麼有精神了,每一呼氣都讓他覺得更虛弱。他撐起身子,把脫在床頭的衣物一件件套上。沒時間去翻出他私下收在床底的那件母親常穿的洋裝了。那對癟奶在鬆舊的汗衫底下晃盪好不自在,他掙扎走到衣櫃打開門,取出他生病後就沒再上身的那件牛仔外套。
起風了,他現在有了一頭長髮在月光下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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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Ben看著那女人一刀捅向十一桌的Jimmy,一時愣住沒法反應,直到同桌小妖們鬼哭神號起來他才有了知覺,感覺那個牛仔夾克的身影從眼前閃過直朝大門樓梯奔去。他一路跟追,身後疊聲酒杯啷啷粉碎落地。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停跟自己說。
門口蜷倒的人影看來好安詳。雄仔——他試探地喚。
那T婆早已不知去向,她怎會穿著雄仔的牛仔外套?阿Ben認出那外套時已經來不及了。難道是自己看花了眼,明明坐他面前的就是半個月前離職的雄仔?起來了,你不能醉倒在這兒,大哥看到會罵人喔——
那人無聲無息躺在原地,水果刀緊緊握在手中。一雙濃眉微鎖,「君無愁」的小小招牌閃著霓光投影在眉間,彷彿他的睫仍因一個遙遠的夢而在歙動著。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