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傷心過一次他就放下了,自己是不折不扣問題壞學生,沒來由對每日公車上相遇的那個瘦白的明星高中生發傻……枉然,枉然,他不僅一生得背著個壞字,現在還多了個恥字。打架勒索從沒令他有愧,是初戀,是愛的無望讓他懂得了不甘和自卑……
他被窗外落葉的聲音喚醒。翅膀拍打似的氣流震動劃過耳際,昏寐中他感覺自己是那脫離了枝椏的黃葉,眼看著就這樣朝地面衝去,但那距離竟愈拉愈長,毫無飄落的輕盈,成了俯衝失速的墜體,只剩下風聲——
落葉應該是靜悄的不是嗎?猛地睜開眼,以為是夢。他移動了一下微僵的頸脖,目光投向窗口。
月色中那棵桑樹竟在一夜間全禿光了。
霎時某種不可說的力量將他釘在床上不敢動彈,只剩眼珠子骨碌碌從窗口轉進室內,影幢幢的一片煤黑外毫無動靜。嘗試動動腳趾,小心調整自己的呼吸。呼吸?意識逐漸如影片倒帶迴轉,定格,他憶起最後舉起水杯仰頭的動作。一切在那刻都應統統停止了。沒有夢,沒有樹,更不會有呼吸。他不確定這是否就是死亡。
照說他是死了。
一路繼續維持著平躺的姿勢,閉起眼,期待這最後殘留的意識或許會如同蠟燭燒盡熄去。靈魂滯留,敢情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靈魂驅策它快快上路,這個念頭令他沮喪。多麼熟悉的感覺!這種無能為力。想像中的魂魄虛散幻化並沒有發生,他反倒覺得自己愈來愈清醒,比起病痛時奄奄待斃的他,此刻精神竟無端端矍爍。
母親往生前的那一夜,他看見她自己獨力撐坐起身,槁乾的胳膊朝他伸來想要握住他的手,弟弟弟弟一聲聲喚。我放心不下你啊——母親的眼神已渙散,對不上焦,彷彿玩偶的假眼珠子被人重擊後兩兩往相反的方向滾動,成了滑稽的表情。當時不敢笑,只覺得恐怖,原來這就是死亡逼近的徵象。死亡喜歡滑稽怪誕的把戲,因為那是摧毀生命尊嚴最好的方式,讓迴光返照中悲傷的母親的臉變得像卡通般可笑。母親的遺傳基因在他體內盤踞,兩年後他也被診斷出肝癌時,當下讓他決定不要等到自己沒有尊嚴地連眼珠子也全不聽使喚的那一天。
傷心失望總有盡頭。他答應母親會好好照顧自己。現在,他連自己是死是活都搞不清——如果「現在」還具有意義的話。
生病的事父親毫不知情,自母親往生後兩人沒什麼話可說。動過手術做完化療一個人拖著半條命,回外頭自己租的小套房,養病三個月夜夜嗅的是林森北路上的通宵酒粉。他覺得自己會好起來,醫生說初期不是?仍回到酒吧上班,感謝老闆的慈悲,每月業績都不跟他計較。按時上下班,定時回醫院複檢,他的求生意志並未改變他這大半生註定的霉運連連,癌細胞還是擴散。剩六個月,醫生偷偷搔了搔長了濕疹的褲襠其他不願再多說。他記得自己愣坐在那兒,尷尬靜默半天,怎麼走出門診治療室的竟全沒印象。周末回到老家來,決定要死也要死在這裡,他並不真的是孤魂野鬼。
緩緩抬起手臂往床頭櫃上摸索,闃黑裡抓起小旅行鐘只見數字閃著螢光,指著一點零五分。服下了所有藥丸時他記得分針時針成直角的圖形。這鐘一直還在走,時間沒有暫停或消失。可能四個小時,也可能是四百個小時過後的凌晨一點零五分,他,張民雄,看清楚了自己身在老家,他的 三坪 小房間裡。
他在黑暗中摸著牆進了浴室,扭亮了燈,在鏡中出現的人影用同樣困惑的表情回望。想到那無預警禿光了的桑樹,他起初不敢碰觸自己現有的肉軀,怕又是死亡惡意的玩笑,一碰這身體立刻會在眼前粉碎。遲疑著最後只敢用發顫的右手試探地觸向左手,這才確定不是視覺的作祟。
母親那雙手他記得。一個人即便容貌身形已憔悴不可辨,手心的觸感可以始終相同。死去又活來,他看見尚未被病痛折磨過的母親面容出現鏡中,雙頰肌肉微弛卻仍豐滿,千年不壞的紋眉瘀傷似的青青藍藍。在端詳病床上昏沉的母親時,他曾想用力把那紋痕擦去。此刻他盯著那對眉毛,笑了。
隔牆那睡夢中的老人翻身嘟噥囈了幾句,他急急退回房間。不能讓父親看見,說不準老人登時嚇到心臟病發。
究竟是他放心不下母親,還是母親放心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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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五十開外的女人身著牛仔夾克走在林森北路上,拐進了小巷,步下僅有隱密小小招牌「君無愁」的酒吧樓階,推門而入。
周六凌晨兩點生意正好,一屋子男人喧嘩,公關忙得沒多注意她獨自在吧台找了個空位坐下。這地方偶爾有T婆出沒,這個男裝中年婦人看來夠滄桑,公關阿Ben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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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Ben,又喝多了齁。你絕對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別告訴你的好,你一向膽小,如果你知道活夠了是什麼感覺,你也許可以原諒我走了也沒跟你說一聲。在這個地方除了大哥對我好,我也只有你這個朋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與你道別,就當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好嗎?你看你自己喝開了就忘了清桌,待會兒二姐又要念你。大寶回來上班了嗎?你幫我勸勸他,賭和毒這兩樣東西不能沾。你認不出我最好,我只是想再回來看一眼。你向我借的那本小說你就留著,我也沒什麼給你作紀念。十一桌都是誰啊那麼吵?原來是他。你別多事!喂喂!我都不氣了你還嘔什麼?人家就是有本錢,玩一個甩一個,我後來也想通了,這根本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今晚教授有沒有來?他還在迷他嗎?我當然是來看你,但是你不會怪我都要走了心裡還掛著教授吧?我要走跟他沒關係真的。我的病沒得治了,像我媽一樣最後只能等死我不幹。我媽死的時候還有我,我要死了有誰?你相不相信有人一輩子就是倒楣倒到底?我一直還相信自己會好你說可笑不?我還想自己好起來之後要談個戀愛,三十五了,除了高中那一段我一直沒碰到人。雖然我沒跟你明說,你大概也知道我說誰,否則你不會一看見那個Jimmy就有氣。其實沒有他出現,我跟教授也不會有什麼的。你會不會記得,下次看見教授,至少讓他知道一下,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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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以前的他已經牢裡進出過,勒戒所待過。永遠三分頭剃得髭短,高中就進了幫派,一瞪眼小混混都不敢造次。病去了半條命,瘦也依然瘦得黝黑陽剛。父親山東人的高額挺鼻與母親原住民的晶目濃眉,兄姐們沒人得到好處,全便宜了他一人。從沒人猜到過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沒所謂愛與不愛。解決了需要,下回的孤獨無愛再浪襲總是一個月,或更久之後的事。人生想要存心蹉跎一切就簡單多了。十八歲那年傷心過一次他就放下了,自己是不折不扣問題壞學生,沒來由對每日公車上相遇的那個瘦白的明星高中生發傻,夜裡打手槍想著對方淡青血管微突的頸,竟還流下眼淚。枉然,枉然,他不僅一生得背著個壞字,現在還多了個恥字。打架勒索從沒令他有愧,是初戀,是愛的無望讓他懂得了不甘和自卑。
直到三十三歲那年,他全心全意守著病中的阿母,如同這中間的二十年荒唐都沒發生,他又成了孩子,只是個害怕至親離棄的孩子,一切好像可以重新來過,他可以好好長大不要躲藏。夜裡給菩薩燒香,他求讓阿母少受些苦,也學會求自己的新生。
他名正言順開始流露隱瞞多年的溫柔,買菜洗衣煮飯,細心地為母親擦身梳髮,黑高的一個大男人在屋裡輕手輕腳端茶送水,好天氣不忘體貼地抱母親到院裡曬去些藥霉味。父親幾乎不進母親的房間,一輩子的婚姻到了最後一程竟如此漠然平靜,他不懂。晚飯後父親在客廳看他的清裝連續劇,他踞坐母親床邊的板凳上,打開收音機找警廣老歌節目陪母親一塊兒聽。聽到鳳飛飛唱〈相思爬上心底〉,他不經意跟著嬝嬝哼唱。(上)
【2008/02/2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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