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藍的眼睛(上)
作者:童妮.摩里森
一個黑人小女孩渴望得到一雙白人那樣的藍眼睛,經過日夜祈求上帝,最後居然夙願得償,真的有了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卻終於發現自已仍然無法擺脫悲慘的命運。……
秋天
開學了,菲莉妲和我得到新的褐色長統襪和魚肝油。大人們用疲軟、尖酸的聲調議論翟氏煤礦公司的種種,黃昏時領著我們往鐵道旁撿拾散落地面的碎煤塊,裝滿一口口麻袋。之後,步行返家,回頭一望,一車又一車燒紅且冒煙的炭渣被倒進依傍著煉鋼廠蜿蜒的峽谷裡。將熄的火以一種灰橘色的光芒照亮了天際。菲莉妲和我遲步走在後頭,凝望著被烏黑圍困的那抹顏色。當我們的腳離開石子路,踩進野地裡枯死的草叢時,要不哆嗦打顫是不可能的。
我們的家屋老舊、寒冷,以綠為主調。入夜後點一盞煤油燈照明一整間大房。其它的房間通通裹進漆黑裡,為蟑螂和鼠類盤據。大人們不跟我們交談,只管呼來喚去。他們發號施令,懶得細說原委。等我們失足跌跤了,就在一旁冷眼旁觀;若不幸割傷或淤血了,便問妳們頭殼歹了是嗎。見我們感冒了,就憎惡地搖搖頭怪我們不夠體恤。可能嗎?他們會問,妳們全病倒了,家裡大小事一籮筐還巴望誰有能耐料理好?讓人無言以對。生了病,我們受到的看護是鄙夷,處方是難以下嚥的黑色口服液,和讓人頭昏腦脹的篦麻油。
有天,撿完煤渣後,我大咳一聲,從支氣管咳出濃稠的痰,我的母親蹙起眉頭。「老天爺!給我上床去躺著。唸多少次了要妳蒙著頭?真是街坊裡天字第一號大傻瓜。菲莉妲拿幾塊破布來填塞那扇窗。」
菲莉妲塞了又塞。我蹶上床,自艾自憐。穿著內衣躺下,黑色吊襪帶裡的金屬扣環弄痛了腿背,我還是不敢脫掉,因為屋裡太冷了,躺著不能不穿長襪。要好一陣子我的身子才能把臥處睡暖。一散發出可棲身的體熱,我連動都不敢動,因為半吋之外哪個方位都是寒氣侵骨。沒人來跟我聊或問我覺得怎樣。一兩個鐘頭過後母親來了。她的手掌又大又粗,當她把維克斯軟膏抹搓在我的胸間時,我痛得全身僵掉。她一次用兩根指頭掏滿軟膏按摩我的胸部,直到我幾乎昏厥。正當我想閃身大聲尖叫,她用食指舀出一小撮軟膏放進我嘴裡,要我嚥下去。一張溫熱的法蘭絨毯裹著我的頸和胸。我還蓋上一床厚重的拼布棉被,遵囑要出汗──果不其然,我馬上出了一身汗。
後來我猛吐,媽媽說:「妳幹嘛吐在床褥上?沒腦筋啊,妳不會把頭轉到床外頭?瞧,妳幹的好事。妳以為我成天沒事做就等著替妳清洗穢吐物?」
穢吐物佈滿枕頭,又流到床單──灰中帶綠,摻些許橘色渣渣。像在一枚生蛋殼內裡竄流著。頑強地黏附在所屬的團體裡,拒絕剝離也拒絕被清除。為什麼這東西可以同時這麼齷齪又這麼堅決?我兀自思量著。
媽媽的聲音繼續嗡嗡作響。她不是在對我說話。她在跟穢吐物說話,但用我的名字呼叫它:克洛蒂亞。她盡力把污漬抹得乾乾淨淨,在濕了一大片的地方舖上一條令人癢呼呼的毛巾。我又躺了下來。破布從窗隙脫落,冷風灌入。我不敢叫她回來,也捨不得離開自己孵出的體熱。媽媽的怒氣讓我覺得羞辱;她的話一句句摑在我的臉頰,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哪裡知道她氣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病?我認定她厭惡我不爭氣,讓疾病「纏身」。漸漸地,我就不再生病了;我拒絕生病。不過,這當兒,我嚶嚶哭泣著。明知這樣只會更討人嫌,可是無法自已。
姊仔進來了。她的眼裡充滿哀傷。她唱歌給我聽:「當暗紫掉落在慵睏欲睡的牆垣之外,那人啊正想念著我……」我打起盹來,心頭想著一顆顆熟透的李子、圍牆,以及「那人」。
真是這樣子的嗎?真像記憶裡那樣扎心那樣痛嗎?該只是微微地有點痛吧。或者,理當是一種會結果實的痛。愛,濃稠又暗昧如阿拉葛糖漿,淌入了那片龜裂的窗。我能夠聞到它──嚐到它──甘甜的,霉霉的,底層含有一絲冬青油的辛味──瀰漫在這棟屋子的每個角落。隨著我的舌頭,它黏附在浮霜的窗玻璃上。隨著軟膏,它裹覆我的胸膛,而當法蘭絨毯在我的睡夢中滑落時,冷冽的寒風在我的喉頸以明銳的曲線勾勒出它的存在。夜晚,當我發出粗嘎的乾咳聲,有人的腳板會躡進屋來,她的手重新用別針夾牢絨毯,替我蓋妥拼布棉被,在我的額頭稍稍停留。所以,每當一想到秋天,我就會想起那人和她的一雙手,還有她真的真的不要我死。
亨利先生搬進來時,恰好也是秋天。我們的房客。啊,我們的房客。這幾個字像氣球般從嘴唇飄出浮懸在我們的頭頂──悠悠地,各就各位,神神秘秘令人愉悅。母親在談論他的入住時一派輕鬆、得意。
「這人大家都認識,」她昭告眾友人:「亨利‧華盛頓。過去一直在第十三街與蒂拉‧瓊絲小姐同住。不過,她現在老蕃癲到讓人吃不消。所以,他只好另找地方住。」
「是啊!」聽見的人都掩不住好奇:「我一直納悶著他還會窩在她那兒多久咧。聽說她糟透了。多半時候不認得他,別人誰也不認得。」
「她嫁的那個死鬼老黑並沒有把她折磨得腦筋靈光些。」
「棄她蹺家時,這傢伙怎麼向人挖苦她,妳聽過嗎?」
「哇,怎麼啦?」
「他跟妳也認得的,從伊利里亞鎮來的那個長得挺不起眼的佩姬私奔。」
「那少了根筋的老貝絲她女兒?」
「正是。有人問他為什麼拋下像蒂拉這麼正點又常上教堂的女人去泡那隻小母牛。誰都知道蒂拉總是把家打理得窗明几淨。他說啊,向上帝坦白吧,真正的理由是他再也受不了蒂拉‧瓊絲的紫羅蘭香水。他要女人聞起來就像女人。蒂拉對他來說太乾淨了。」
「老死狗。真夠卑鄙!」
「是嘛,什麼鬼理由?」
「太不給人留情面了。有些男人天生就像狗養的。」
「這跟她中風有關嗎?」
「鐵定有關。不過,妳也知道她們家的女兒有哪個靈光的?記得那個成天傻乎乎笑著的海蒂?她什麼時候對勁過?她們的茱莉亞阿姨總是在第十六街晃來晃去喃喃自語。」
「怎麼不把她放到安養院去?」
「就是不。縣立安養院不願收容她。說她又不會傷害人。」
「是嗎?她可是傷到我了。妳若要被嚇得屁滾尿流,就學我早上五點半起床撞見她戴著軟呢帽像遊魂般飄過來飄過去。拜託!」
大家哈哈大笑。
菲莉妲和我正在清洗梅森瓶罐。雖然聽不清她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但總愛傾聽大人們嚼舌根,留意她們語聲的抑揚頓挫。
「哪天我老KK了,希望沒有人會任由我這樣失神遊蕩。真丟臉。」
「他們要怎樣處置蒂拉?她沒親人嗎?」
「有個妹妹要從北卡羅萊納州來照顧她。我猜她覬覦她那棟房子。」
「瞎說。妳這念頭也太邪門了點,可從沒聽人這樣說過。」
「要打什麼賭?亨利‧華盛頓說那個妹妹十五年來對蒂拉不聞不問。」
「我總以為亨利有一天會娶她。」
「娶那女人?」
「是啊,亨利又不是娘。」
「可他也不是餓狼。」
「他結過婚嗎?」
「沒。」
「怎麼了?有人閹了他?」
「他只是挑剔。」
「不是他挑剔。妳倒說說看這附近有什麼人是可以娶的?」
「是沒有。」
「算他聰明。好個埋頭苦幹、穩當可靠的幫手。但願他搬過來後一切平安無事。」
「鐵定。房租妳算他多少?」
「半個月五塊錢。」
「對妳可不無小補。」
「說的也是。」
她們的交談真像一場各懷三分鬼胎的雙人舞:聲音與聲音相遇、鞠躬、走狐步、退場。另一道聲音入場,隨即被另一道占了上風;兩道聲音互相兜著圈輪轉,然後頓住。她們的字句有時懸空快旋;有時蹦地騰跳,時時穿插暖呼呼的笑聲──活若一顆果凍做成的心臟在卜卜跳動著。她們的情緒如何徐徐側出、折回、猛然切入,菲莉妲和我總是瞭若指掌。她們話中的含意我們即使聽了也是莫名奇妙,因為我們一個才九歲,另一個十歲。於是乎,我們觀察她們的表情、手勢、腳的動作,從聲調去研判事情的真相。
所以當亨利先生在某個週六晚上搬進來時,我們湊上去聞他。他聞起來真棒。像樹,揉和了檸檬保濕霜、潤尼羅牌髮臘和仙仙牌爽口糖的味道。
多半時間他咧嘴笑著,露出整齊的貝齒,門牙中間有道討喜的狹縫。沒人向他介紹菲莉妲和我──只是指給他看。喏,這是浴室;衣櫃間在那頭;這兩個是我的孩子,菲莉妲和克洛蒂亞;小心這扇窗;它會卡住,開不到底。
我們斜睨著他,不言不語,也不期待他說話。只點點頭,像他在衣櫃間跟我們打招呼那樣。出乎意料,他竟然開口搭訕。
「嗨,妳準是葛麗泰‧嘉寶,而妳便是琴吉‧羅吉絲了。」
我們咯咯笑。連父親都訝異地笑開來。
「要一枚銅板嗎?」他拿出一枚亮晶晶的錢幣給我們。菲莉妲低下頭,高興得答不出話來。我伸手去拿。
他把拇指和食指一捻,銅板不見了。吃了一驚,但更覺得好玩。我們在他全身上下搜索,把指頭伸進他的襪子,從他衣背的內襯往上找。如果快樂來自於有把握實現的期待,那我們可樂透了。一面等候錢幣再現,同時心裡有數,這樣逗趣很討爸媽歡心。爸他呵呵笑,媽的眼神柔和多了,看著我們的手在亨利先生身上到處游移。
我們愛死他了。儘管後來有事發生,每當想起他,我們的記憶裡沒有半丁點兒怨懟。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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