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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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顏寧儀 |
◎潘弘輝 圖◎顏寧儀
之一:越南少年之海
晃盪,總以為靠岸,就能安穩。
少年的手撥弄舷邊海水……深湛的海有股下吸力量,只要沉下去,便會到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海上漂流兩週,皮膚曬得發紅發痛,焦麥色表皮脫過一層,疲憊之後還是疲憊,少年不知這船會在哪裡靠岸?命運自有安排吧!
在一望無邊的海上,這樣的感受尤其強烈。
夜晚,躺在甲板上,雖然身邊密密麻麻擠滿人,還是可以看見到星星,像掛在天邊晶亮的淚珠,閃啊閃。有些星星變換著紅光、橙光,有些則是綠色、淡藍色。
星星是媽媽的眼淚,也是媽媽的守護。
不知道為何媽媽一定要他上這前往異國的船?也許是窮怕了!在家鄉,多一個人吃飯,都承擔不起。窮鄉僻壤,十四歲的他能做什麼呢?異國就是天堂,聽說隨便打工賺錢都是家鄉的好幾倍;幸運一點,也許真的能賺到錢吧,少年心想。
從離開陸地那一天起,船上已有兩人嚴重腹瀉,其中一個捱不過,奄奄一息。
晴天,撐起帆布遮陽,傍晚則收起,在甲板納涼。一艘小漁船上擠了六、七十人,存糧不夠,開始配給罐頭、米飯,每個人份量都減少一半。
少年不愛說話,離岸那刻起,他就跟過去的自己決裂!
也許會死在海上,像那個倒楣鬼,生病時被放在後艙,掛了,就被抬到甲板,一翻,扔海裡去。少年瞄著那落入海中往下沉的屍體,有種荒謬感。台灣海峽的海很清澈,他可以看到那蒼白的臉,回到母親安寧的懷抱,平靜再無痛苦。目送著,少年的心很冷,沒有過多的悲傷與恐懼,那些都於事無補,世界不會因此變得更好或更壞!他告訴自己。
他是一個沒有身分的幽靈,直到上岸,才能脫乾瀝瀝的水滴返回人身。但上岸談何容易?船在香港外海遭到驅離,毫不客氣。巡防艇上荷槍的港警厲聲驅趕,所以不斷地往北,進入台灣海峽,台灣軍艦又來趕!只是,台灣軍艦好心地讓他們把船靠近,把艦上部分快過期的米與罐頭、食糧丟給他們。要他們離開。但能去哪裡呢?去日本嗎?日本會更好心地收留這樣一艘滿載難民的破船嗎?
剛上船時遇過大風浪,很多人都吐了!暈與餓,像兩道渦漩捲絞著身體,正午的陽光曝曬下生出幻影;許多事他不懂,離開家鄉遠赴異地,以這樣的方式,真的能得到更好的未來嗎?
大海茫茫,少年的心沉到了海底,仰看天上的雲,這如果是場夢,快快從晃盪中的現在過渡到未來吧。不管那樣的未來是什麼?只要快快到達,一切都好說。
一天又過一天,像被這個世界遺棄、被放逐,終有一天船上油料耗盡,那時還能前往哪裡?隨順著風,去哪裡都無所謂。難民是被這天地拋棄的孤兒,少年心想,就算沉入大海,也沒有人會關心在乎。
但,卻有一雙眼神炯炯!在那軍艦上,駕駛台上一個拿瞭望鏡的小兵,少年感覺到了那射過來的滾燙視線。
那眼神,流露悲憫。他沒多想,也許那小兵在他身上看到了些什麼。是同情吧!但同情也不能多做一點什麼,他們從船上丟過來的補給品與米糧已經很夠了!不是嗎?後來他們甚至還丟好幾包菸下來,少年也撿到了半包,於是點頭向那小兵致意,小兵的眼眶竟紅了……這又是為什麼?太多的事少年不能理解!
別哭啊!少年心想。親愛的小水兵。這世界總是這樣,我們都只是在一艘艘各自航向不同方向的大船上,體會、品嘗人生際遇流轉,無盡重複的寂寞、快樂與悲傷。
之二:台灣少年之海
他落海時,沒有人知道。
從左營軍港外漂流到福建,經過七天,這七天,少年一直跟隨身子載浮載沉。他看到原來大海是這麼寂靜,天地孤孓。
日升月落,潮汐湧浪。有時海面平靜無波,如同一面柔滑的大鏡子,可以照見孤單的影子。人在海上,夜暮之後,有時站上自己的背,眺望無垠的天空星星逐漸亮出,偶爾見到流星畫過!流星,還能許願嗎?能許一個復活的願嗎?
悲傷一瞬間從胸臆湧出。
濕濡,有些液體從太陽穴與鼻腔流出來,伸手去摸,是血!沒錯,他站在漂流於台灣海峽的屍背上,染血的手摸頭,疼痛開始抽動……死了,還是一樣疼痛!
一個傾身,跌落海裡。夜裡的海漆黑一片,躺在海水中仰望天空,奇怪的是竟能睜開眼,天光晃亮,月光替雲層鑲邊,星星如同碎鑽鋪撒,銀河是條乳白的牛奶路從天際這端橫亙到那端。
少年覺得自己是魚,可以憑意念讓身體在水裡往前、往後,有時一些好奇的魚靠過來,他還可以裝腔作勢去趕,裝鬼臉嚇牠們。
鬼臉!人死變鬼,鬼還能變回人嗎?不懂為何沒被帶走,不是都有牛頭馬面、鬼使差役?他們是否忘了來拘人,不然怎麼會看不到半個鬼影?
下沉,他把身子沉到更深一點,往上望去,屍體成了一個看不清楚的小小黑點,隨湧浪浮晃。
人生,這樣結束掉的人生!還有什麼好說……
日升,太陽高照,海面波光鱗跳,他躲在身體裡。海水冰冷浸泡一夜,瑟縮著,臉色青白。其實,生與死的界線微薄,一跨過去,便是兩個世界,如今,他是全然地認知了,脫過那個關卡,才看到生命的樣貌,就是這樣簡單。活著、呼吸,這麼簡單。高調不用再談,事實真相也已經是另一個遙遠的過去。
回不去了,他突然想念母親!
不論陰晴風雨,總在身邊鼓勵、打氣的母親,是他放不下的人!但,放不下又能如何?
有時,會有軍艦、客船或貨櫃商船從遙遠的地方航過,但他太小了,相對於大海,他渺小得微不足道,只能睜眼看它們經過,他不敢也不想離開自己太遠。這具身體,是他唯一的依歸!
天陰,起風了,海上翻白浪,他想起也有一個軍官,沸沸揚揚的命案,同樣是在海上漂流,同樣沒結果。
「我的死,也會沒有結果吧。」少年的心鬱悶起來。
要什麼結果?一切都是人事作為,不是嗎?人很難得才有機會出生於這世間。為什麼艦上的弟兄會如此對待?他想不透!惡質的心發展成一隻獸!抵擋不了的獸。雖擋不了,但卻可以感受到那藏在背後惡的力量,像發霉的菌,愈靠攏集結愈多。然後累積到了一個點,爆開!
他就落海了。寄出去的許多求救信,也石沉大海。
他在波浪間緩步走動,低頭沉思,心情卻隨風浪增大而抑鬱。這種事是解不開的了!如果已經死掉,就算爭得再多,也是枉然。死,似乎是唯一的終結,也是出口。
生之入口,生之出口。
這蒼莽的人世,蒼莽大海!灰濛濛一片,而在那灰濛朦海面的背後有些暗影浮隆出來!是島嶼嗎?是島!漂流到了島,會見到陸地吧?是陸地!他已經聽到灰濛海面彼端傳來嘟嘟嘟的漁船馬達聲。
晃盪,也許靠岸,就能得到安穩。
少年蹲在屍身上,用手搆海水……深湛的海有股下吸力量,只要沉下去,便會到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他並不懼怕,因為陸地將是個終結,一個句點。
海上漂流,疲憊扣鎖著疲憊,這裡是哪裡?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因為命運自有安排!在一望無邊的海上,他終於有了歸家的感覺。●
自由時報-97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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