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個小山村已整整三十年了,可我卻會時時想起它來,那座高山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裡,那段無奈而又苦澀的日子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我真想再一次登上那座高山,來一次舊地重遊,可這願望也許就難以實現了。我只能把思念寄托在永遠的回憶中……
登上家鄉西面的龍鬚洞山,十里峻嶺一直到山頂,再直向下滑五里峻坡,這個小山村——上浦源就處落在這高山的半腰,從這到山腳的公路還有15里下坡路。這裡沒有一塊較大的平坦地段,兩座破舊的老房子按地勢的高低緊靠著高山,屋後和屋旁都是高大的樹木和茂密的竹林,屋前一條從高山流下來的山澗,澗中的水特別清,特別冷,就是在三伏天,就算你汗流浹背,只要你把手放到水裡,也會有被凍僵的感覺,山澗對面就是層層梯田,梯田的上面就是更大的樹林了。我真想不通在這樣的深山僻壤怎麼會有人家,他們的祖先怎麼會選擇這裡棲息生衍?後來是一些老人告訴我有關他們祖先的故事:
“溫州有一家姓劉的三兄弟,工夫非常了得,能飛簷走壁,上樹跨澗更不在話下。他們做生意,走江湖,也很會賺錢。有一天,他們遇見了一件不平的事,失手打死了一官家公子,然而被官兵追捕,他們只能帶上眷屬棄宅而逃,他們日夜兼程,翻山越嶺,來到這沒有人煙的山谷裡,這裡山林茂密,大樹參天,夜間虎豹成群。他們想,官兵怎麼也不會追到這裡來了,因此就選擇這裡住下來。為了避免虎豹等野獸的傷害,他們把床搭在高大的樹上,白天在此打獵、開荒、壘田,晚上就上樹休息、睡覺。”故事聽起來真有點驚險。山裡人還經常指著對面的梯田自豪的說:“那些梯田就是我們劉家祖先壘起來的。
也不知他們的祖先在此繁衍了幾代,到我聽這故事時這裡還只有八戶人家,學齡兒童卻有十幾個,全部姓劉。他們人丁興旺,每戶都有六七個子女,最多的有八個。而他們的生活過得十分艱苦,寒冷的冬天,只能靠火堆取暖。在灶堂裡燒起一堆火,三五個小孩圍坐在火堆旁,再多幾個也無所謂,大家靠攏一點更暖和。大點的孩子穿上一件“百家衣”,小點的還赤膊烤火呢。他們的身體都很棒,不會著涼。
上浦源地處高山,一年四季的溫度都比山下低,冬天特別冷。有一次我洗完頭,趕快跑到太陽底下梳理頭髮,我發現被梳下來的不是小水珠 ,而是細細的冰屑。小孩撒在地上的尿,流不出多遠馬上凝固了,我要不是親眼所見還真不敢相信,在我們江南地區還有這麼一個寒冷的地方。
全村沒有一個鬧鐘,也沒有一隻手錶,當然我也沒有,我們上課下課只能看屋簷外面的太陽,陰雨天,只憑屋頂冒出的炊煙來放學。冬天只要有太陽我們都把課桌搬出來在太陽底下上課,陰雨天氣,我們也會燒起一堆火,學生都圍著火堆而坐,這樣穿著單薄的學生才不會嗦嗦發抖,反正這裡最多的就是柴火。至於防火意識完全沒有,也沒聽說因此而失火過。
山裡人很少下山,有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婦女,說是十來歲就來這裡當了童養媳,從未下山過。只有那幾個男丁,把自家燒好的木炭挑出去賣掉,買回一些生活必需品。其實他們的生活必需品太少了,自種的蔬菜自種的糧,牛、羊、雞、鴨養上一大群,每到過年殺一頭肥豬,自淹的鹹肉吃上一年,快到過大年了,全村去請一個裁縫師傅,家家都扯回幾丈藍洋布,男女老少都穿上新衣服。山上有采不完的“山珍”,各種竹筍,開春一直可吃到臘月。聽起來有點像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吧。
山裡的生活十分寧靜,寧靜得有些寂寞的可怕,白天男女老少沒有一個閒人,連我的學生也是走出課堂就上山下田,夜晚,整個村子靜悄悄的,靜夜裡除了淙淙的流水聲,只有奇怪的鳥叫聲,時而也會有野獸的吼叫聲,有一回的晚飯後,我還沒關上門,從屋後的山上傳來了一種怪叫聲,與我想像中的鬼叫聲沒有兩樣,那聲音我從未聽過,我趕緊關上門,屏住呼吸躲在門後。後來他們告訴我說那是“黃豸”的叫聲。這種野獸大小像出生不久的小黃牛,食草,不傷人。我想那倒是蠻可愛的,可它的叫聲為什麼會這麼可怕?
說起野獸我可見多了,山裡人經常獵回野豬、獾豬、黃豸等,而最多的是野豬。有一次,那人高馬大的劉隊長還打回來一隻老虎。劉隊長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自己打虎的經過,讓我想起《水滸傳》中武松景陽崗打虎的情景。他們說這老虎並不是很大,只有一百多斤,還是幼虎。每次有獵物,全村人都像過生日一樣高興,可以飽餐一頓,當然也少不了我的份,他們總是拿最好的肉燒好送給我,可我總是送到嘴邊也不敢吃,覺得我要吃的不是什麼野獸的肉,而是野獸本身,太可怕了,因此每次的嘗試都沒有成功。回想起來真有點遺憾。
山裡人特別熱情好客,不管是誰,只要是經過此地,或認識的,或不認識,他們都會熱情招待。他們常說:“我們這裡山高路遠,有誰登門,不管貴賤,都是客人。”平時對我更是客氣有加,有兩位年紀大一點的大媽,對我就像親閨女一樣,讓身居他鄉的我倍覺溫暖。
在這“千年不聽鑼鼓聲,萬年不見劃龍船”的山溝裡,也有過兩次“驚天動地”的事。第一件是在1973年的一天,劉隊長隊長從山下帶回了電影隊,這可是千年難逢的喜事,村裡除了幾個青年在山下看過電影,其餘的老老少少從未見過電影是啥樣的,我也高興,因為我在課堂上怎麼也無法向學生解釋“電影”這個詞。這一天,人們奢侈地早早收工,吃了晚飯等待電影開放,我也忙得不亦樂乎,應邀為他們當了一回講解員。這次電影進山,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當然也是最後一次。另外一次就是76年的“飛機造林”。所謂的飛機造林,便是利用飛機把樹種撒在山野裡,飛機一邊飛一邊撒下樹種,山下好多人趕上來看新鮮,我們站在山頂上可以俯視飛機在我們的腳下慢慢的飛行。為了這“飛機造林”,有好幾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在上浦源住了好幾天,我為他們當了好幾天的翻譯官。
在這個白雲中的小山村裡我住了整整八年,在這八年裡,我一直在“歸心似箭”而又“有家難歸”的矛盾中度過。為了少跑幾趟那望而生畏的峻嶺,除寒暑假,平時幾乎不回家,在寂寞的日子裡,我數著日曆一遍又一遍,挨過了日子一天又一天,為了遠離那可怕的家門,我願意在這裡讓寂寞折磨著我孤獨的心,在這八年裡我把自己全部的愛傾注給這些山裡的孩子,以此來充實自己空虛的心靈,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獻給了這大山中的小山村。
1978年,在春回大地之時,我要回家鄉任教了,臨別的那一天,幾位大媽和學生,送我走出大門,走過山澗,互相道著珍重,有一位大媽忽然轉身匆匆走進自家大門,後來有人告訴我:她不願意在我面前流淚,而是回家哭了。是啊!八年來我們已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望著這裡的山,望著這裡的水,望著門前澗中的每塊大石頭,望著村口的參天大樹,這裡的一切我是多麼的熟悉。忘不了和孩子門一起上山挖筍背柴火,忘不了和大媽、大嬸們在火堆旁聊天。我要感謝這山中的小山村,它曾經是我的避難所,是我走向教學生涯的起點,我要感謝山裡的人們,他們曾用自己最淳樸的言行關心過我,他們陪我度過了那段枯澀的時光。
別了,大山裡的小山村!別了,小山村裡的人們!
來源:新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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