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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為〈私語張愛玲〉補遺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戴望舒〈偶成〉

林以亮〈私語張愛玲〉說美國《紐約時報》曾有兩篇《秧歌》書評。應是1955年4月3日〈無水的根〉（'Roots Without Water'），作者John J. Espey （1913-2000），以及4月9日〈時報推薦好書〉（'Books of The Times'），作者Nash K. Burger。美國紐約威爾遜公司那部《1955年書評文摘》漏列後者，大概因為文章題目太一般性，沒有專指之意。其實那篇書評就只有談《秧歌》。

除了前者一項禮貌的質疑以外，兩評盡是美言。那個保留的意見認為金有嫂的名字英譯Gold Have Got，似屬洋涇濱英文。意譯中文姓名有時真是「一言難盡」。誠如〈私語〉所言：「外國人攪不清中國人姓名的『三字經』。」我自兩文各選譯一段評見：

For all its apparently casual revelation of day-to-day life in a Chinese village, Miss Chang's novel is a tightly constructed and subtly modulated piece of work. She is not concerned with black-and-white patterns of villainy and goodness. Ku and Wong remain understandable, even appealing.

──'Roots Without Water'

張小姐的長篇小說貌似中國農村日常生活的隨興描述，實為結構緊湊與調製精巧的傑作。她不在乎忠奸立判、黑白分明的模式。顧（岡）與王（同志）始終可以理解，甚或動人。

Written with something of the economy and restraint that we associated with Chinese painting and poetry, The Rice-Sprout Song is at once a skillful portrait of an ancient land and people and further evidence, if any is needed, of the realities of communism--whether East or West.

──'Books of The Times'

《秧歌》以中國繪畫與詩詞的精簡與自制而寫成，立刻是古老土地與人類的巧妙描繪，再度為，如果有此必要，共產主義實況的證明──無論在東方或西方。

〈私語〉記張愛玲一度耿耿於懷，後來終於等到的《時代》雜誌書評，應為前引《書評文摘》列目那篇，篇名〈無法改變的心〉，'The Unchangeable Heart'，同文評介兩本涉及中國的小說，特地點名《秧歌》為較佳的一本。

〈無水的根〉賞識《秧歌》結構以及未曾醜化共產黨員。或許值得略提該文作者。此公當時在洛杉磯加州大學英國文學系任教，後來榮退，集學者與作家雙重身分，著作頗豐。幼年生長於中國，對中國有其特殊的瞭解。這篇書評證明《秧歌》英文版曾蒙不受極端政治意識支使的、文學內行人的重視。那是種公道。

〈私語〉談到張愛玲與李麗華在香港會面的趣事。1956年7月12日美國《洛杉磯時報》訪問李麗華。除了預定行程裡去愛荷華州偉伯斯城拜望麥卡錫夫婦，以及去首府華盛頓特區之外，李告訴記者：「我到紐約會特地去探望張愛玲，她正在寫幾本有關中國的相當精采的書！」（暫譯）〈私語〉說「二人的緣分僅止於這驚鴻一瞥似的短聚」，意指香港那次見面。張李在美國或許未曾會晤。香港影壇的天皇巨星公然向美國媒體宣揚落難異鄉的文壇才女，令人覺得挺夠義氣的。

〈私語〉提及張愛玲離開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的原因，語焉不詳：「陳世驤突然去世，她的職位也就不保了。」好像陳世驤過世在先，張愛玲失業在後。事實是陳世驤先行解雇張愛玲，然後突然去世。證據為1971年6月10日張致夏志清的信，見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之六〉，台北《聯合文學》，1997年12月。

以林以亮與張愛玲深厚的交情視之，林以亮似乎應該知道內情。大概是厚道，為朋友隱。林以亮乃宋淇筆名。如果張愛玲與宋淇信件繼續出土，我們或會知道〈私語〉這個誤導是否有意為之。如果屬實，那是宋淇夫婦支持張愛玲的許多事宜之一。我們覺得那份情誼溫馨，難以責備〈私語〉誠信欠周。

一般而言，公道與私義各有所出，無需持或配合，有時甚至顧此失彼，水火不容。整理張愛玲文學史料，我們看見兩種力道時或獨立運作，時而參差行進，心頭暖和，滿室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