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與其單純視之為傑出文學家,毋寧稱譽他為藝術家,並且是思想深刻的藝術家,或許更為貼切。
高行健兼擅小說、戲劇、繪畫、論述,此次受國立台灣藝術大學之邀,相隔六年再度訪台,公開演講外,並發表新書《論創作》、第一部電影藝術長片《側影或影子》與畫展。《論創作》收錄高氏近年總結藝術創作思考所得,結合具體創作實踐,討論創作美學;電影《側影或影子》原為法國馬賽市拍攝高行健紀錄短片計畫,後增變成為一部高行健冀盼多年的理想電影作品;畫展「墨深‧境遠」則展出近年新作,以傳統水墨黑白經營看似具象卻又抽象的圖像。
藝術創作的起點並無規矩
高行健認為藝術創作的起點並無規矩,但首重自由,包括人身與思想的自由,過去他提倡「沒有主義」,即要擺落一切意識形態強加在人身上的認識與框架。藝術創作必須超越流派,回到個人角度,重新認識一切,找到適當而獨特的形式加以表述。
以文學為例,高行健說:「作家必須超越政治利害之上、超越市場,獨立不移,回到個人,用作家個人的眼睛看世界,探求摸索人類的生存環境與人內心世界的真相,回到對人及其生存困境的見證,訴諸自己真切感受,感受生命脈動,而非人民的代言。作家,歸根結柢,得是人性的見證者,而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超越時空、國界、語種,乃因深深透出的人性乃是人類普遍相通。」在小說創作中,高行健尋得獨特形式表現,即捨棄了寫實小說中所著重的情節設計和人物刻畫,並在現代小說中所凸顯的敘述者與敘述角度基礎上,發現不管是傳統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或現代特定的敘述角度,落實到敘述語言,主語卻只有我、你、他,小說的敘述語言引入三個不同人稱去指稱同一人物,可獲得對人的自我一種新的全方位的認識。高行健即以此新的認識,創作小說《靈山》。他說:「同一部小說裡,我你他的建構也就成了小說的結構,從而替代一般的故事情節,甚至可以引入人物思考,而人物的議論與反思與冥想,回憶與夢境與幻覺,都可以交織串聯,文體也可以自由變換,結構靈活,散文和詩也都可以融入到小說的敘述中。」
幽微心理活動也能成戲
高行健對戲劇的重新認識,在於傳統戲劇至少得有一個貫串的動作,若干人物構成矛盾與衝突,從而形成起伏跌宕的情節,有高潮,到結局,一個事件貫串全劇。高行健卻發現其實任何動作放慢放大來看,都有一個過程,如果就某一過程來寫戲的話,不必一定要造成衝突、構成事件,哪怕僅是幽微心理活動,例如瀕臨死亡的內心活動,只要能展示這個活動過程,又能通過表演呈現於舞台,便也能成戲,這種認識大大開拓戲劇的題材和表現力。
高行健說:「對戲劇的重新認識自然打破那種客廳戲劇的格局,也把戲劇從模擬現實日常生活場景狹窄的框架中解放出來。如果對表演觀察更細緻,會發現演員和角色之間還潛藏中性演員狀態,即演員要進入角色前得先淨化自己,把日常生活中聲音語調和舉止清理掉,高度凝神提氣,準備進入角色的中性狀態。如果把這種中性演員的身分在舞台上確認下來,並非演員本我,亦不是角色,而是中性身分。這種狀態猶如說書人,隨時都可以進入他述說的人物,扮演書中角色,轉眼之間,又可以回到說書人身分,何等自由。」高行健許多劇作即在此等對戲劇新的認識下創作而成。高行健說:「劇作家比他同時代的哲學家多一種方便,可以通過他的人物去表達他對社會、對時代和對人生的認識,而擺脫政治和道德的禁錮。」
繪畫遊於具象與抽象之間
對於繪畫,高行健主觀排斥寫實畫風,但對純粹抽象畫風卻也不甚認同,因此他選擇了遊於具象與抽象之間,高行健說:「必須重新找尋繪畫的起點,找回形象,但我不想再描摹自然,得走一條相反過程,從內心出發,因為內心視象沒有景深,幾何的分解和拓樸的模型都達不到,又總在遊移,需要追蹤。內心視象在物理的空間之外,又在時間之內,凝神與遊思,有無限深趣。」最終高行健選用中國傳統水墨材料,結用西方抽象繪畫觀念,創作出充滿內心視象,飽含提示與暗示,滿溢意識與境界的獨特風格畫作。
高行健說:「我的畫不同於抽象表現的隨意與情緒宣洩,畢竟仍有形象作為依據,但又不同於中國筆墨情趣寫意,仍要講究造型,只是這些造型更微妙,剛剛喚起圖像,但不去確定細節,似像非像,一眼難以看盡,發人深省,令人玄思。」
《側影或影子》為放棄敘事的電影詩
對於第一部創作電影《側影或影子》,放映會後的座談,高行健特別指出他如何重新認識電影元素,傳統電影是由畫面和聲音二元結構組成,但他認為應該將語言從聲音中分出,成為三元電影。高行健說:「所謂三元電影,指的是畫面、聲音和語言三者的獨立自主,又互為補充、組合或對比,從而產生新的涵義。基於這種認識,聲音和語言便不只是電影的附屬手段,從屬於畫面,三者分別都可以作為主導,形成相對獨立的主題,其他二者,或互相補充,或互為對比。電影也就成為這三種手段複合的藝術,而不只是一味以畫面為主導,由畫面決定一切。」電影《側影或影子》即是基於此認識而完成,影片展示主角高行健從事創作過程(畫、戲劇、歌劇),從作畫、排戲到展覽與演出,並將醞釀構思的心理狀態交織一起,想像與現實虛實疊合。
高行健解釋說:「片名《側影或影子》的側影代表你,象徵對話;影子代表他,象徵思考;片中男主角即是我,象徵活動。三者你我他正是人類思維的深層結構。影片完全放棄敘事,借助於畫面、音樂和語言自身構成的涵義,喚起觀眾的共鳴與聯想,也就超越紀實的背景。觀眾可以根據自身的經驗和感受加以詮釋,可以視之為電影詩或現時代的寓言。」
《論創作》為高行健對藝術創作的整體思考與表述
新書《論創作》,則是高行健將自己的藝術創作做一整體思考與表述,強調藝術家的美學,乃從感性和感覺出發,從情緒出發,乃至從下意識出發,從這些心理活動出發來把握美的誕生。高行健說:「美離不開感知的主體這人,美感和情感一樣發自這主體人,客觀的美存在與否只是一個哲學問題,對藝術創作而言沒有意義。藝術家的美學乃是去推動美的誕生,研究美發生的條件,或者探討還有哪些新的可能性,從而激發新鮮的藝術經驗,容納到恰當的形式中去,為藝術創作開拓新的方向。」
循著高行健在台行程,聽演講、看影展、觀畫作,每有機會便於會場提問或當面請教,過程中高先生每問必答,態度謙虛隨和,毫無大師架式,且答問時思路敏捷清晰,前後一致,既深刻又精采。高先生始終強調孤獨且獨立不移的精神,藝術創作無須依靠媒體、市場,強調創作者的新鮮感受和思考,不斷反省各項藝術的本質,從中尋得新的表述方式。這種對獨立精神的掌握以及求新求變的態度,正是高先生不斷在各種藝術創作活動中推陳出新、獨出一格的動力來源,幾幾乎就是「不踐前人舊行跡,獨驚斯世擅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