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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跳蚤夢
 
【聯合報╱張文菁】 2008.05.26 01:44 am
 
 
那日陽光特別明亮，下沉氣流洗卻空氣微粒，將灰敗的天空染成靛藍的寶石。大家在閣樓席地坐下，彩繪花窗透過的光束，映照著翻飛的細塵，可能是陽光太強的關係吧，細塵反光刺眼，顯得濃密紛雜，好像全世界的灰塵都聚集在此，籠罩在每個人身上。

外頭難得的空氣品質呵！在採光優良的室內卻產生劣質的假象，讓人忍不住想掩住口鼻，避免懸浮微粒神不知鬼不覺地飄進肺部。

頌歌禱詞沸騰著，迎接著聖靈的降臨，隨著茜的帶領，姊妹們的禱告層層深入，如同由聖殿的外院逐步進入帳幕，親炙祭壇，大家的靈抖顫著，頭頂似乎閃動著火焰。

陽光的角度開始偏移，變成只剩下我繼續籠罩在細塵光網中，像極了閣樓中的聚光燈，這個些微的變化，讓我從滿溢的聖靈感動中稍稍分了心，嘴角浮起了一抹調皮的微笑。

片刻的分心，相對來說也等於片刻的清醒。

「當二、三人奉我的名，同心合意禱告，我就必與你們同在……」當這份同心合意出現了缺口，神仍會同在嗎？驚覺姊妹們心靈緊緊牽繫的線，有一根兀自懸盪著，就是我和茜之間的，我迫切尋索遺失的線頭卻不可得，一次次地拋出聯繫的線也失了準頭。

茜自始至終當我是個透明人，細塵光網說像聚光燈，毋寧像一席隱形斗篷。

紛飛的細塵，就像萬千隻活蹦亂跳的跳蚤，不由地想起多年前那個夢。

夢裡，床頭一捲藍灰色地毯，往裡頭一瞧，隱約好幾隻毛參參的小動物，瞅著無辜的黑亮眼珠。就這樣被捲著怎麼行呢？抱起地毯在客廳展開，小動物們就像絨毛娃娃般地滾出來。我一隻隻輪流摟著、哄著，覺得可愛極了，一直到發現無數的跳蚤上了身，才知道事情大條。

為難哪，喜愛動物的我，很想捲起袖子一隻隻抓來洗個徹底，但洗了一隻，難保別隻身上的跳蚤不會又來湊熱鬧，就算火速洗完，家人身上的小麻煩又會重新擁抱牠們，變成永不止息的惡夢。

眼看小動物肆無忌憚地在家中亂竄，忍痛決定，甘冒沒愛心惡名，再次將牠們連同地毯捲起來，扛起走出家門，就地擺下，地毯再次展開，小動物們沒有撲過來，只是安靜地盤據在門口，眼巴巴瞅著我……

夢中的家，等同心靈疆界，這群亟待照顧的小動物，隱藏在最私密的臥房，代表家人之外內心深處最關切的一些人，他們因著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的顛簸，跌出無以數計的傷口，兀自潰爛流膿，一次次地癒合再撕裂，就像沒受到妥善照顧的動物身上難免被跳蚤盤據一樣。茜瘦長的臉龐，竟隱約與其中一隻重疊。

與朋友相伴相惜，彼此負載艱難和困境，學習在衝突中接納，相異中包容，就像毫無防備地展開地毯，擁抱令人憐惜的小動物，也許難免得不時地踩入彼此的界線，心靈禁地的馬蜂傾巢而出，就像夢境中四處奔竄的跳蚤，我們無意躲藏，都被螫得傷痕累累。

一兩隻跳蚤悄悄進攻，身體的防衛機制即刻啟動，奇癢無比就是高張的警訊，等到牠們攻城掠地，建立了綿密脈絡的巢穴，身體的免疫系統竟蛻變成同化系統，任憑牠們緊附毛囊，擬形成毛髮，隨風擺盪。吸血部隊蔚然成林，但防衛機制已然酣睡，迷幻了宿主，形成一張枯槁貧瘠的心靈的臉。

也許我們過於自信可以撫平對方的傷口，也許我們面對洶湧如潮的跳蚤，不只是來自對方，更是自己內心負面因素的映影。也許攤開了，就難以回收，無法回歸起初的真摰，就像毛球般的小動物，無辜的面貌不再，也捲不回地毯重回積塵的角落。

但夢中的果決，我們在現實世界都做不到，長久的情誼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也許需要一道智慧的光，點亮我們的心眼，看清良好空氣品質假象下包藏數不盡的紛飛細塵。

午後陽光偏斜，細塵光網被收了回去，驚嚇也淡了，然則這是最後一個警訊，提醒著，該是循著夢的軌跡，捲起地毯大掃除的時候了。

【2008/05/2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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