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歲月裡的芒果樹(上)
2008/6/16 | 作者:◎文/吳徵 圖/孫為民
庭院裡這棟高大芒果樹,今年結得特別多,一顆顆玲瓏如綠玉的果子垂得拉彎果梗,果香氤氳襲人。李田伯愈看愈喜歡,捨不得離開。
吱吱喳喳,吱吱喳喳……
細碎的、稚裡耳語似的疊聲鳴叫,透過窗縫傳入房間,李田伯從朦朧睡鄉中睜眼醒來,裡在被毯的身軀蠕動一下,豎耳諦聽,窗外昏濛中的啁啾愈顯明晰,呀!院中芒果樹上過夜的麻雀開始噪巢了。
將手伸去牆邊一按開關,頂上燈管閃一下,繼而燦燦亮亮驅盡黑暗。老習慣了,總是捨不得點燈耗電睡覺,黑夜中入眠反而舒服自在。
稍事漱洗,李田伯套上運動褲,披件夾克,穿了輕便跑鞋,關掉燈火,開了廳門出來,再轉身掩上。踏出院子,天色猶混沌灰濛,薄霧氤氳籠罩半舊的磚瓦平房。他輕快地穿過芒果樹下,順著路燈澆潑的馬路走去,目標是圓通寺,去做例行的早安健行運動。
李田伯一出門,這個家就沒別的人了。
但,他不是一個「羅漢腳」。街坊鄰居們都知道,他有美滿的家庭,老伴兒孫們六口人,聚起來也熱熱鬧鬧。只是他們都住在中和交流道那邊,兒子多年奮鬥白手起家的汽車修護廠,兒媳們擁有好事業,孫子們也十分乖巧,分別就讀高和國中,老伴阿葉在那邊看頭看尾,享受兒孫繞膝的福氣。
在中和舊名牛埔這個占地七厘,以現代街市人的算法有兩百零餘坪的農宅式住所,是李田伯的出生地。多年以來,他總是去交流道那邊聚一陣子,又隨興回來這兒小住幾日,始終不會疏遠這個掬養生命的源地,如果不是想念兒孫們,他真的想一年四季都留下呢。
今年清明節前夕,李田伯領著全家浩浩蕩蕩回來掃墓,然後他們又回去,他卻自個留下,一住將近半個月,沒有啟程動身的意思,兒子和媳婦都來電話催請:「阿爸,你一個人住,沒伴不方便,來呀。」「阿爸,我們好想你哦。」他總是哈哈笑著回說:「我很好,今年芒果結得很多,要等收成,帶去給你們吃!」
這倒實在。庭院裡這棟高大芒果樹,今年結得特別多,一顆顆玲瓏如綠玉的果子垂得拉彎果梗,果香氤氳襲人。李田伯愈看愈喜歡,捨不得離開。
人與樹這份感情,說起來牽連到遙遠,那幾十年以前的歲月。
彼時,少年李田伯每日到南勢角的國校上課,課餘假日同母親一起拔菜草提菜蟲,挑肥澆水;等到青菜長大,母親挑去市場賣,帶回豆腐和鹹魚,餐桌上便增填山珍海味一般,吃得他眉開顏笑齒頰留香,去學校喜孜孜向人提起:「嗨!你們猜,我今天吃到什麼?」不等回答又急急說出口:「豆腐,還有煎得香噴噴的鹹魚!」
「啊!」童伴不約而同的羨嘆著,舔舔嘴唇。
可不是,長年吃甘藷簽配蘿蔔乾,誰不想嚐嚐佳餚美味?
家裡除了種菜,父親每日拉一台雙輪板車去南勢角市場邊排班。那裡有十多台板車,等候人家僱遣載運魚鮮薪柴各種貨物。
這天中午,父親回來吃飯,滿臉全身衫褲汗水濕漉地說:「街上木炭行,限定下午五點以前,運一百簍炭去板橋火車站託運,給二斗米的工錢!」接著焦急地皺眉頭:「炭行去火車站很遠,每趟拉八簍,早上才運去四十簍,下午運六十簍,恐怕來不及呢。」
「那……」母親也著急得很。嗨,二斗米,千載難逢的機會呢!
「中午不休息盡量趕,如果來不及,只好叫人幫兩趟。」
母親說:「不用叫人,我和田去幫你推,可以多載。」
頂著中午炎炎的日頭,打赤腳踩上崎嶇石子路,李田和母親奮力推著板車,吁吁猛喘有似拖重車爬坡的牛,汗水淌落全身。來來往往趕了五趟,總算把炭準時送到。
李田兩隻腳底都磨破了,一跛一拐,父親讓他坐上板車,推了一程,憐惜慈藹的招呼:「阿田,要不要吃枝仔冰?」他偏腦袋想想,說:「我想,想吃……」父親問:「想吃什麼?阿爸去買!」終於,他大聲說:「白米飯!」
「啊!」父親出乎意外放慢腳步,看看母親,轉向另一條路,將板車停到米店門口,朝裡面揚聲叫:「量一斗米!」
胖胖的老闆似乎吃了一驚:「啊,一斗?」
「欸,一斗啊!」父親挺胸。
「喔,好,好!」他趕忙取斗量足珍珠般潔白剔透的米,父親掏出錢,臉頰忽然漲紅,支支吾吾地,「我,我忘記帶米袋。」
「……?」老闆楞住。
李田突然感到忐忑不安,家裡從來不曾見過米袋呢。
母親也滿臉尬尷羞紅,說不出話。這更使李田大大失望,勉強忍住眼淚。卻聽到父親說:「這樣好嗎?向你借個米袋裝回去,我的板車就擱在這兒,送還袋子再領回。」
「啊,不用啦」老闆臉上堆笑,誠懇的拍拍父親肩膀,「你是老實人,一定好信用。」
裝好的米袋擱上板車,李田上去坐穩,雙手緊緊把著袋子,無限的滿足歡喜。
出了街道走過阡陌縱橫的郊外,傍著菜畦門口有株芒果樹的茅草竹厝到了。路邊樹下,蹲了個田家漢,腳旁一副空米籮,不知為何悲傷哭泣,肩膀顫顫不停。
將板車擱妥,父親折出去,過會兒進來,一臉凝重的說:「我們把米分給他吧。」
李田連同母親都吃驚地瞪大眼睛。
原來那人住在埤尾,今早挑一擔香蕉來南勢角,賣到一些錢,趕緊去米店買米,發現錢丟掉了,挑著空擔來回找錢,走到這裡,忍不住悲傷,因為伊老母重病躺在家裡,只盼吃吃清水粥,死了才甘心。
終於,母親用一個麻筒裝了米,讓父親提出去。
這天,少年李田更明白了,住在南勢角以外的田莊人,一樣吃不起白米飯。後來更留意到,不管是牛埔或是尾,四十張犁山腳挑了重擔出來,他們把生產的水果、竹筍、甘藷、薪柴壓得扁擔彎彎挑至街市,一雙雙套著草鞋的腳板裂紋密密,滿臉汗痕。當午後或黃昏時,分別帶著粗布,一點糖、鹽、醬、醋,或豆干魚脯日用品,很少見到鮮魚肉類,或扛著米的。
少年李田不懂,大家為什麼無法掙脫艱困,卻有深深的迷惑。偶然地,他在街上碰見另一些身分殊異的人,他們真的不同,不論男女老少,衣著光鮮鞋襪整齊,女人頭髮梳得光淨烏亮,大男人鼻口留一撮或雙撇八字鬍,操著日本話,時時傲態畢露,盛氣凌人的模樣。
李田曾經問過大人:「為什麼日本人有錢穿得又好?」
「這是自然的咯!」只得到含糊的解釋。
「他們一定吃得很好吧!」
「是啊,白米飯、米噌湯、鮮魚和肉,都有!」
這個描繪有根據,街上的米店、雜貨店、魚、肉攤的大主顧,正是日本人。(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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