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不是我的家(3之3)◎天行
刊載日期:2008-07-25
想著,想著,突然發現自己走在電影街上,沉沒在散場的人群中,左右望去,盡是金髮碧眼的陌生人,可是,這不是台北街頭嗎?他無意識地隨著人潮載沉載浮,一路走到衡陽街,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黑髮的背影,他努力的回想,究竟是兒時的玩伴?還是以前的同學?中學?大學?會是在美國才認識的嗎?他急的滿頭大汗,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是誰,只得一路跟著,總是趕不上那個人的腳步,到了新公園,子歸才發現有另一個人在等,他兩人結伴同行,走遠了,他大喊:「喂!」沒有人回頭,子歸又回到陌生的人潮中,漫步台北街頭,孤獨的,流下疏荂C
子歸醒的時候,枕頭濕了一片,天色暗下來。
「鈴││鈴」
「喂!」
「子歸啊?」徐媽媽的聲音。「待會兒,過來這邊吃飯啊!」
子歸小時候吃飯的大圓桌換掉了,換成一個方的。
「以前常在徐媽媽家吃飯,咦!那個圓桌呢?」
「那個啊!」徐媽媽說:「徐方畢業去服役,徐薔結婚了,家裡就只有你徐伯伯、徐圓和我三個人,大桌子又佔地方,屋子小,乾脆換了。」
徐圓小他三歲,小時候一塊玩時,也是瘦瘦的,幾年不見,長大了就名副其實的圓了起來,胖胖臉,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跟徐伯伯像得不得了。
「等年底,徐圓結了婚,再拿出來用。」徐伯伯說。
「噯!」徐圓嫌惡得眉頭都擠成一堆。「那桌子,都舊成那個樣子,一層油垢擦都擦不掉,還能用哪?買個新的算了!又不差這點小錢。」
「小錢,小錢不是錢啊?」
子歸對這場小小的、家庭父子糾紛不感興趣,只低頭猛吃,又覺得好像這場爭執全都因他而起,而有些不安。
「哦!對了,」徐媽媽像是想起什麼。「你不是結婚了嗎?上回寫信回來說要結婚。」
結婚?子歸想起林麗芳。
那一年的冬天好像特別冷,連他這種在美國待了那麼久的老留學生,都還三天兩頭的感冒,更何況剛從亞熱帶到美國過冬的林麗芳。
他們住在同一幢公寓,有了什麼病痛,總免不了探望一下,一方面是鄰居,一方面又同是台灣去的留學生。林麗芳從小就順利,父母捧在手心裡養大的,一路從北一女、台大唸上來,畢了業就順理成章地出國。其實她除了唸書之外,什麼都不懂,一個人也不會過日子,子歸每天出門前,總要去她屋裡蹓一蹓,問問要不要一道去超級市場,或者替她帶些什麼回來之類的,久了,就成了一種習慣。
那天是聖誕夜,大地一片雪白,天氣凍得鼻頭都紅咚咚的,一個同學開舞會,子歸本來不想去,可是早答應下來,不去又不好意思,只得披上大衣。
臨去前,又到林麗芳這裡來:「妳要不要一道去?反正都是中國學生,一會兒就熟了!」
麗芳裹著被子坐在窗前,凝視窗外的雪景,一面搖頭說:
「不了!我好像又感冒了,一整天不舒服。」
「哦,那我放一壺水在爐子上燒,等水開了,泡杯茶喝,會舒服一點。還有,早點休息,我走了,拜拜!」
「拜拜!」
那天晚上,子歸回去都過了午夜,夜那樣深,那樣靜,麗芳房裏的啜泣聲,清晰的在夜裏響著。他詫異地推開門,她抱著一床被,蜷在床上,哭得窸窸窣窣全身發抖,屋裏竟然沒有暖氣。
「妳怎麼了?」子歸問道:「暖氣呢?」
「暖氣壞了……我到處……找不到人。」麗芳愈哭愈起勁,整個人倒在子歸身上。「打了好幾個電話,找不到一個人,他們都去度聖誕了。整幢公寓,就只有我一個人。我好害怕,又好冷……以為全世界就剩下我了,以為我一定凍死在這裏,沒有人知道……」
子歸把她抱在懷裏,一股憐憫的情愫油然而生,有一種想擁有她的衝動。
窗外的月光,反映在雪上,好淒冷!
其實無所謂愛與不愛,只為了彼此需要,就雙雙走進禮堂,說聲「願意!」攜手走一段有人陪著的路。
到了美國這些年,他不是沒碰過別的女人,可是,在結婚的那天夜裏,麗芳緩緩褪去睡衣,他的手,輕輕地碰到她小巧白皙的胸膛,他突然不能呼吸,只覺得自己掉進一個夢魘,窒息在一雙肥大的乳房之間。他猛地推開麗芳,如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喘息著,睜大眼睛,瞪著她。
「子歸,你怎麼了?」她怯怯地伸過手來。
「不要碰我!」他粗魯地揮掉她裸露的手臂。
「到底怎麼了嘛?」她哭,低低地泣著。
他不能忍受,受不了哭泣和夢魘。穿好衣服,衝出家門,子歸茫然地走在寒冷的冬夜。那天晚上,他沒有回家,以後也沒有。一個月後,他們就離婚。
「麗芳,我……」子歸搓著手,來回地在客廳踱步。
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開口,為了一個夢魘離婚,連他自己聽了都好笑,怎麼告訴她?可是,那是唯一的理由。
她只是哭。
「呃……我跟你……還沒有……,只是有名無實,妳還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對象……」
她抬起頭,不相信地看著他:「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一切靜止下來,一種淒然的安靜。她愕然了,不知道這個小女人心裏在想些什麼,也雪Q到求什麼吧?她知道他付不起龐大的贍養費。事實證明,他的推測太卑鄙。她說完之後,只是靜靜地離開。子歸才知道,原來女人有一種特別強韌的生命力,承受再大的壓力,也不會崩潰。
他付出的比贍養費還多,付出了一生的歉疚,麗芳是他心頭的一道疤,不能碰觸,不會痊癒的疤。此後,他不曾再碰過其他的女人。
「子歸,」徐媽媽一臉疑惑的喊他:「怎麼了?想什麼想得出神?」
「噢!沒什麼,我們後來離婚了。」
「為什麼呢?好端端一對夫妻……」徐媽媽嘀咕著。
子歸看了看徐圓,只有尷尬的一笑了之。
徐伯伯看他不自在,趕緊打個岔:「子歸,你這次回來,是準備要長住嗎?」
子歸沉吟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已經在心裏問過自己,幾千遍,幾萬遍,卻總也找不到答案。他實在不想再回到那個陌生的國度,過了這好些年,他始於跟不上美式生活的腳步,儘管踏在美國的土地上,心裏的搏動,仍舊是中國的韻律。現在,既然無須再逃避什麼,何不住下來呢?可是,現在的台北,對他而言不也一樣是座陌生的城嗎?他想起午後的那場夢,不覺冷汗涔涔。台北的街頭,除了和他相同的黑髮褐眼之外,不也和美國的街頭一樣陌生、一樣冷漠嗎?
子歸只有暗自苦笑,不給任何答案,也陶o才是最好的回答。
回到父親的屋子裏,他累得把自己丟進沙發中,隨手扭開電視,螢幕上出現一名黑衣男子,沙啞的嗓音,拚命的吼││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子歸眼睛盯著螢光幕,耳邊卻只聽見這一句,反反覆覆的唱起││台北不是我的家││台北不是我的家││台北不是我的家,他長嘆一口氣,起身關掉電視,螢幕迅速縮小成一個小白點,最後,終於消失。(3之3)※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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