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前妻(4之3)◎乃欣
刊載日期:2008-07-31
「你看什麼?鬼鬼祟祟的?」
「妳要開到那裡?」
「我沒請你上來,要下車的話請便。」
果然不出我所料,便故意不冷不熱的說:
「隨妳去那裡,反正,妳驅逐不了我就是了。」
「可以,出了事可別怪我。」她猛然狂加馬力,一口氣衝上高速路。
黑暗公路上對面的車燈,像流星般投射到車玻璃上,速度快得驚人。我們兩個極不該坐在一塊兒的人,竟同車同行,突然之間,給我一種異樣危險的感覺,而我又有點點快樂,說不出為什麼,像是老友異地重逢那種滋味。
我不堪窗外速度的狂飆,索性閉上眼睛。我想到小山和友娟,小山懵懂的樣子在我心裡浮現。出來之前,友娟一再囑咐我,冉秋不是過去的冉秋了,你想想她寫這書的動機是什麼?利欲薰心啊!你要讓她明白,怎麼樣這還是個中國的社會,一個女人寫這種東西,怎麼寫都對她沒好處的。
恐怕很難吧,冉秋有她自己一套看法,我輕輕嘆了口氣,張開眼,竟然看到關渡橋了。
「我們去那裡?妳總要告訴我一聲吧!」
「去我家。」
我放心了,開始盤算如何與她好好「談判」。首先,我已知道「書」這個話題暫時先別打開,看來這事對她似乎還更要來得敏感。或陳u如她所說,是一生血略壯@,那麼起碼態度是嚴肅的,也應當不至於亂寫,至少我對冉秋治學上還有一點把握。想到這裡,便放心不少。女人的敵我意識一向比男人強,而到了這個年齡(算不算更年期我不確定)特別勇於自衛與戰鬥││這是從我母親那兒學到的,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所以最好是別給她這種劍拔弩張的機會。冉秋的脾氣我了解,順著她毛摸,什麼都好講。
我想起若干年前,冉秋駕著敞蓬的吉普車,以七十英里時速在高速路上馳聘,且斜過腰身來,冒著忽忽的風向我大聲喊話,她怕我聽不清楚,一邊比著手勢,車子驟然在公路上搖晃起來,她才又一把逮住了方向盤,並學著外國女郎那般縱聲大笑起來。也不知她那來的主意,婚禮之後,硬拖著我打柏克萊南下,到聖地牙哥的裸體海灘去。冉秋便是這樣一個毅然決然的女子,花了一百塊錢跟同學借了這部老車。她說到美國來,不該只蹲在校園裡,那裏面是象牙塔,不是真正的美國社會。再說天天同那群老美嬉皮都混煩了,老中的釣運愈搞愈分裂鬥爭,一團烏煙瘴氣,我要去大自然裏徹底解放一下。還有,不是到好來塢便是賭城,去見識見識浮華場面。這大概算是我們的「蜜月」了,一個星期風塵僕僕的東奔西跑,到拉斯維加斯幾乎輸掉我一半的出差費。好啦,算是結婚捐獻啦,你看,除了這個小圈圈,我連件旗袍都沒有。冉秋故意伸出手來給我看她的戒指,我知道她什麼都不在乎,愈反叛愈好。其實我毫不心疼,錢算什麼?我們在賭桌旁接吻,告訴別人我們是Newlywed,接受他們舉杯祝賀。我們到處擁吻,賭城的幾條馬路上全吻遍了。我不相信我們在台灣結婚會有這麼快樂。我牽著冉秋的手,逢人便介紹她是My wife,啊,我太太,我的太太……。她開著車,完全像電影上的女子,鼻尖上駕著墨黑的太陽眼鏡,長髮恣意竄舞,神采飛揚。南加州的太陽亮得扎眼,將她密密的汗毛鍍上一層金光,陰影裏的部分則是蒼黑。陽光如此肆無忌憚,灑在她裸裎的腿上,短上衣內的身體在吉普車裏晃動……。
「好啦,到了。」
「這是那裏?」我問。
冉秋熄了燈,舉目一片黑暗,只見樹影斑斑。
「我住的地方,淡水。」
「哦,住這麼遠。」我尾隨她穿過兩側高高低低的樹與灌木叢。走到門前,反身對望正是淡水河,其間漁火點點,對面觀音山的輪廓,在黑夜裡竟是清清楚楚。我發覺這兒在坡上,有居高臨下的風水,想不到她竟挑了一處好地方。
她打開門,屋裡自是一片漆黑,於是她一路開燈,把所到之處都燃亮,甚至將廚房與走廊的燈都開了。我想到自己離婚以後的那段單身歲月,回到住處總是面對又黑又靜的一所空屋,不由得對冉秋生出了同情。
我自然落坐在沙發上,舉目四望。看樣子冉秋除了一心事業之外,隨著年齡的增長,美術的修養也較從前進步了。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多年以來,第一次與一個女性在她的住處獨處,雖然是冉秋,也令我感到些酗ㄕ萓b。
或是我的不安,或閉O她的敏銳,冉秋搶著對我說:「要不要打通電話回去報備,你現在可是有家的人了。」
「除了妳之外,大概所有人都信得過我。」
「我從前也沒有不信你哪。」
「妳自己說過不提從前的。」
冉秋橫了我一眼,忽地嫣然一笑。好像是說你也懂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參觀一下可以嗎?」我問。
於是她帶我大致看了一下,整個房子端正清雅,或者該說有些單調,既沒有太多女性的象徵,又不似一個年齡層四十的女教授,倒是偏近年輕男雅痞的品味。我格外注意了她的書房,面窗對河水的是張大寫字檯││我關切的那份手稿怕不就在這抽屜裡面。兩壁堆砌著直通天花板的書牆,隨意瀏覽之下,卻讓我大吃一驚,當年我在裸體海灘為她拍下那幀照片居然擱在這裡!
我記得我們並排躺在沙灘上,冉秋全裸,毫無遮掩。肉體突顯的部位全沾上一層如糖粉般細致的沙粒,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我望著這尊肉體,腿連著海,臂接著天,長髮像溼漉漉的海藻。她忽然打起滾來,弄得渾身上下淨是沙子,然後狂奔入海,在白浪裡起起伏伏,沖刷個痛快乾淨。之後我們跑到海灘的遠僻處,拿出藏著的相機,冉秋回過身去,背對著我,將長髮拂到前胸,輕輕昂起了頭,側過一張臉,於是脖頸以下的背後身子全裸露了,她挺直了腰身,橫伸出雙臂,我便卡嚓一聲拍下來。照片不曾放大,3x5吋,擱在一個透明化學夾框裡,並不特別醒目,然而一旦經人看見,恐怕要造成不小震撼。冉秋那時人看著瘦,裸身卻玲瓏有致,尤其肩腰背臀的肌肉曲線,在陽光的映照下格外顯得勻稱。我有意不在相框前多做停留。
「妳這裡常有人來嗎?」我問。
「不常,有時候有幾個學生,朋友倒是不多。」她從酒吧檯裡,遞給我一杯可樂。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滲上水,又加了冰塊,完全內行喝法。斜靠進沙發,用食指輕輕插進杯裡攪了攪,舉起來,連喝了兩口。
「我前兩年在雜誌上看人家訪問妳,說妳寫了本書,走訪七、八個被丈夫虐待離家出走的女人,我忘了書名了,聽說挺轟動的。」
「你讀過了?」
「沒有,只看過雜誌上的報導。妳這樣子出去跑啊、訪問啊的,不跟報導文學很相近了?」
「不一樣,他們側重文學,我們著重社會面。之後,我們開始了一段不算短的『社會學論著』方面的討論。」
這期間冉秋又逕自喝了三杯那樣混調的酒。我不記得她有什麼酒量,便猜著她必然有些醉了。
「冉秋,妳常喝酒?」
「嗯……。」
「你要出版的書,已經交給出版社了吧!」
「還好……。」她懶洋洋地,用一種半睡的眼神看著我。「尾巴沒寫完,而且要修改,還要騰……。」
「我不明白,這書既是重社會面,怎麼會跟我們的婚姻扯上關係?」
「別問了,子夏,我不會告訴你的。反正,我是個十足的犧牲者,我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犧牲品……你聽見了?」
「我聽見,我也再不問妳了。可妳要知道,我是禁不起什麼血淋淋、赤裸裸的揭發,我有家、有孩子要扶養,我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妳毀自己可以,可不要連累上我。妳也聽見了?」
「我不連累你也難,我們的關係是『剪不斷、理還亂』。反正,我憑良心寫,不會冤枉你就是了。」(4之3)※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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