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有西伯利亞遊魂同行
2008/8/25 | 作者:梁丹丰
轆轆的輪聲即將響起!
歲月的軌跡,已被輾磨得蹬亮發光!
它們深沉地反射出宇宙最神秘的藍黑之色……。
遠客的我,已帶著興奮與激動,準備踏上自幼不敢翹企的大夢──西伯利亞鐵路之旅。
距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趕回岸邊再看看「我們的」黑龍江!
它原先當然不是邊界,此岸彼岸,當然可以自由通行,而今站在橫跨江上的橋頭心念百轉,如果慢慢穿過它,不消十五分鐘就可「回家」,此際身穿旗袍的我,不過專程回來與自己的母親大地揮別,把關的俄軍,已緊張地拿起實彈之槍遍過來,我向他們苦笑著搖頭:
「不!不!我不可能自找麻煩的!我尊重你們現在的職責,可是,你知道嗎?長橋這一端,本來不屬於你們!」
黑龍江水仍在嗚咽,它水色黃濁、一如黃河之怒!大江中央、流勢湍急,延綿著一長串水象險惡的旋渦,它們洶湧著你推我擠地競流,不知江水此去,是否仍掙扎於誰屬之分!
嘆一口氣俯視橋下,陡起的岸灘邊,仍有三、四位徒勞無功的釣客志不在魚,難得有個孩子忽然收竿,釣鉤飛起引起驚呼,有條看來「年青」的魚兒被逮個正著,同情地望望那尾倒霉的傢伙,不知牠是無意中闖開、抑故意非法越境?
西伯利亞鐵路以荒涼、漫長著稱,它從海參威繞著而今的中俄國界,橫過幅員廣大的蘇俄腹地直指莫斯科,入目多是荒原凍土,以及部份零星的綠帶,遠遠的外興安嶺,畫入紙中,只是一抹令人惆悵的藍。
它實在太長,沿途沒有足以提神醒腦的奇山異水,搭乘火車馳駛日以繼夜,仍要十多天才能走完全程,視野平淡枯燥一成不變,沿途的停靠站又沒落又少,加上受限不許下車透透氣,每日侷處同一狹隘的車廂內,起居作息,活動範圍談不上,生活品質難以高,卒使很多遊客相當煩燥,只得逡巡每一節車廂找友伴。
「你會說英語嗎?跟你玩撲克牌好嗎?……」
「你現在有空了?可以和我聊一聊吧!…」
有一組美籍青少背包客,為了省錢合擠一間廂房,剛開始好不自在,高歌大笑,吵聲全車可聞,兩三天後新鮮感消褪,無話可談、無事可做,車外景觀!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說來也是,放眼了無生意的野地,戈壁般散亂的石礫,半傾的頹舍朽欄……唉,能跑的動的,飛的叫的全都不見……。人呢?也不知活到那裡去了?他的抱怨。
也許,就是這種荒涼、悲壯吸引了我吧!他們只看見我一直坐在窗前,盯著反向消失的視野,珍惜地寫寫畫畫,這樣的亢奮持續跡近瘋狂!納入簿中也多簡潔平緩,遠接天壤的線條,它們滿溢深情的對話,舖入我的心靈進入久遠之前的時空,都是異鄉的年少不易了解的!
沒有多少人記得吧!這條漫長的鐵道穿越的大地,至少三分之二曾在我們版圖內!一八四○年後陸續被迫割讓、強占,包括庫頁島、中亞、哈薩克等,林相茂密的外興安嶺、烏蘇里江也相繼失去,而今之我、反而變成必須申領簽證才能入境的外國人……。
而現在,我終於得幸回來探視了!即使只能在車速中投出一瞥又一瞥,我仍能把握稍縱即逝的每一分秒,向故土故地默默致意,讓逝去的書中歷史地理和人文,接到我的牽罣、懷想、孺慕和愛戀中,這一切;又豈是悵觸兩字可形容的!
從松花江與黑龍江會合的伯力開始,我的胸中已烈火如焚,停靠有支線可通昔日的臏臚,今之滿洲里的軍事重鎮赤塔,更是情難自己!
赤塔是中途大城之一,停靠時間也最長,了解蘇俄鐵道行車作業分秒不差,遠遠瞄到一座饒富特色的建物立即動筆,還來不及添上原已寥落的人影、火車早已出站了。
我不會放過這些人影的?……
也許,今日之我,與他們前代的DNA遠遠相接?…
這些辛勞備至的先民,又如何在此落腳生根持續作息呢?
有深諳調適之道的牧民,無所不往的去國商賈,會有驍勇長征的悍將兵士嗎?更有因故貶放,滿腹詩書的中原菁英……他們都以毅力驚人的生活硬度生命度羈留域外,以過人的智慧情操豐腴了這片瘠土,藉的挫折容忍力 的幅度,一步步洗去燦麗的歷史時空,歷史永垂不朽不能改變,即使褪色、淹沒……也必鮮明起來!
貝加爾湖的淡水有全球人類飲用水的四分之一,早在漢時已是著名的此海,入「夏」風起雲湧氣勢迫任何人,入「冬」一切冰封北風如刀,它「營造」的凜寒能闖越關山渡海南下,吹到台灣上空的威力 被稱作西伯利亞寒流,其實「它們」早已暖化,與原地的低溫難以相比,然而,當年在斯地牧羊的蘇武、詐降不成的李陵,卻在鬱苦無告中,韋韝毳幙、羶肉酪漿、愁對胡地玄冰,邊土慘裂,堅苦卓絕地捱度了漫漫的二十年歲月。而這一切一切,都是優裕於中原,長住亞熱帶的我們無法所想像的。
躑躅此海之濱低迴不已,這些當年的人形反而更清晰、真切、確實。他們湧到我的眼前、胸中不肯去,我只能用自己了解滄桑的心和他們隔空交流相晤……帶著無以言喻的心情,完成西伯利亞火車之旅……這些歷史遊魂始終與我相知、相伴不肯離。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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