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從101到白馬湖
2008/8/26 | 作者:楊錦郁/ 文 邱崧洲/ 圖
高樓的賓客們又在進行一場場盛宴,我將視線迎向天際的一輪新月,在冬天的夜裡,新月顯得格外的清明,那麼此刻白馬湖著名的冬風是否依然拂過冰涼的湖水?
「我在那裡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味,幾乎都從風來,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有著地理上的原因。那裡環湖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里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 --夏丏尊〈白馬湖之冬〉
天氣清朗,台北101大樓高聳於市,入口的廣場處隨時總是一陣陣疾風,好似平靜的氣流遇到了橫檔於前的高樓,自然形成一道道的風切。
我一身的精心打扮,逆著風,往前奔跑,進到了大樓底層,整理了一下狼狽的樣子,走到了餐廳接待處,報過名,確定訂了位,被引領到位在八十幾層樓高的觀景餐廳。這家餐廳以獨一無二的視野出名,不但樓高,消費也不便宜,雖如此,仍一位難求,為了今天的聚會,負責的同學早在一個月前便訂好了位置。
如此費心安排,全為了當天有兩位同學,包括我在內要過生日。我們有六位住在台北的女同學慣常每個月聚會一次,閒聊一下家庭及生活,六位同學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讀同樣的學校,幾個人還常被交錯著編到同一班,因為感情基礎深厚,在一起時幾乎什麼問題都可以提出來討論。這個聚會大約從十年前開始形成,那時大家都剛剛步入中年,孩子漸漸長大了,可以稍微有一些自己的時間和老同學聚聚。
十年過去了,同齡的同學們隨歲月的更迭,從今年起開始逐一的步入五十大關,能平安的度過半百人生,也是一件可喜的事,於是今年的每月聚會便以慶生為主,找一家較好的餐廳,獻上鮮花、蛋糕。其實除了找的餐廳較高檔外,其他似乎是很平常的慶生模式,但六個同學當中,卻有兩個同學在吹完插著「?」蠟蠋後,眼中噙著淚水說,這是她們五十歲的生命中第一次過生日。
慶生會輪到我的當月,正好有兩個人同月出生,所以負責聯繫的同學決定此次的規模要以雙倍計,於是她慎重的訂了這家台北市最「高層」的餐廳,而我也是第一次到這家著名的餐廳。
我步出了高樓電梯,被引進位在半空中的餐廳裡,餐廳的男女服務人員分別穿著絳紅的旗袍和黑色的唐裝,典雅又不失時髦,室內的裝潢以暗紅為基調,有一種中國式的喜氣,大型的水晶吊燈和崁燈流洩出螢黃的光線,將室內烘托出一種貴氣的氛圍,一望無際的窗外,近處是台北東區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遠處關渡平原若隱若現,甚至還可眺望到銀色絲絹般的淡水河。
先來的同學早已在包廂落座,一見到她們,我問,「怎麼不訂窗位?」「窗邊的消費更高。」負責的同學解釋。但見窗口大都是雙人的位置,西裝筆挺的男士就著打扮漂亮的女士,是市井上少見的一對對璧人。
「壽星們坐中間。」我和另一位同學被拱到主位。我端起了茶,小抿一口,緩了一下神,但見桌上杯盤都是細緻光潔的骨瓷,看來這一餐可要讓幾位請客的同學破費了。一思及,心裡微微的不安,便說:「我請大家喝紅酒吧!」
我請服務人員送酒單來,看了一下,發現餐廳提供的酒種偏昂貴,挑了一瓶二○○四年法國波爾多的紅酒。服務人員開好了酒,送來置在小碟子上的瓶塞及兩杯酒供試,我把軟木塞拿到鼻前,嗅了一下香氣,然後端起了杯子,搖了幾下,輕輕啜了一小口琥珀色澤的紅酒,先把用舌尖將酒液送入上顎處,含住了酒,讓酒的香醇布滿了口中,然後緩緩將酒液吞入咽喉。酒試完了,但酒魂似乎也跟著進入到我的體內,身體被激起了活躍的情愫。
我點了點頭,說了一聲「還不錯」。服務人員得到了允許,將紅酒一一注入每個人面前的水晶高腳杯中。「可以上菜了。」同學囑咐著。於是一場盛宴便開始了,前菜是龍蝦沙拉,鮮白的龍蝦肉拌著雪紅剃透的微粒蝦卵,再以脆綠的萵苣葉襯底,看起來清爽可口,然後是燴魚翅、白果時疏、酥炸石班、起司焗蠔、竹笙煨雞湯、櫻花蝦飯,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足,吃著佳肴,品著紅酒,看著餐廳內滿座的紳士淑女們,再遠眺窗外的景致,有一種太平盛世的奢華感。吃完了五色的水果後,一個男性服務人員捧上了事先準備的蛋糕過來,更讓人詫異的是,他的後面魚貫的跟進一列俊美的服務人員,他們團團的圍在我們的包廂裡頭,我忍不住打量了他們,發現每個人都很誠懇的唱著生日快樂歌,儘管他們和壽星並不相識,但基於職業訓練,他們盡責的扮演著幫襯的角色。
面對這麼大陣仗不認識的年輕人為我唱生日歌,我有點赧然,站起身來,趕緊從皮包中掏出了千元鈔遞給領班,以做為回謝,然後同學送上了一大束嬌鮮欲滴的香檳玫瑰。美酒、佳肴、蛋糕、玫瑰,看來一場慶生會該有的形式,我都領略了,而我已多年沒有度過如此隆重的生日了。
記得在三十八歲的生日時,收到先生送來的三十八朵玫瑰,這件事情在同學間造成轟動,而自己彼時在毫無預期下收到這份禮物,其實是充滿歡欣的,感覺接受到的是一份具體的愛情信物。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很多事情更能處之泰然,對有沒有慶生這個儀式,也不再那麼在意。今日在同學的巧心安排下,感受到友情的暖流和舒適的用餐空間,雖是十分愉悅,但又不免覺得這樣的場面鋪排讓勤儉的同學們花費太多錢,心裡的不安揮之不去。
用餐完畢,我們準備要離去,大家很自然的又往窗口走去,似乎要再多捕捉一眼不能輕易看得到的高空風景。進入電梯,下降的速度過快,我又不禁開始感到耳鳴起來,有種騰在半空中的虛無感。
我捧著一大把的枚瑰花束,在101大樓的底層和同學們分手。出了大門,一道道的風切將我的頭髮、裙襬撩起,我低著頭,捧住花,逆著風,踏著大步迅速的離開了101大樓。
我漫步走回了家,換下一身外出服,坐回案邊,又繼續晨間的閱讀,在白馬湖畔著名的作家群中,除了夏丏尊之外,還有豐子愷和朱自清、劉大白、朱光潛等人,其中朱自清曾和出家前的李叔同共事,而李叔同曾教過豐子愷,因此,當李叔同出家成為弘一大師後,他們還常禮請大師回白馬湖畔小住,後來並為他在湖畔蓋了一間晚晴山房。
一九二五年,夏丏尊邀請雲遊四處的弘一大師到白馬湖小住,並安頓大師在春社住下,大師隨身只帶著一個簡陋的鋪蓋,把鋪蓋打開後,他取了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到湖畔去洗臉。夏丏尊一看,忍不住對他說:「這條毛巾太破舊了,幫你換一條吧。」
弘一大師回說:「也好的,跟新的差不多。」
某天,有人送了幾碗素菜來供養大師,其中一碗十分鹹,夏丏尊有點不以為然的說:「這一碗太鹹了!」大師自在的說:「鹹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閱讀到這裡,鎮日被華麗的場面、舌尖的貴氣滋味而弄得有點輕浮的心情,立即被文字中感染到的鹹滋味鎮住,原來「太鹹」也是一種好滋味,我的心安住在鹹滋味。
夜涼了,我走到窗口,想將窗戶關小一些,從我家的窗口可以遠眺到101大樓,我注意到從八十幾層樓的餐廳傳出的螢黃燈光,我可以想見逆著風切,上到高樓的賓客們又在進行一場場盛宴,我將視線迎向天際的一輪新月,在冬天的夜裡,新月顯得格外的清明,那麼此刻白馬湖著名的冬風是否依然拂過冰涼的湖水?
五十年前,我便是在這樣的一個冬夜出生,在母親腹中孕育十二個月的我,等不及助產士來到家裡,逕自出生到人世,而在寒氣中凍得哇哇大哭。
而在五十年後生日的這一天,我從台北101大樓走過白馬湖畔,感覺十分的平靜。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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