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瑪麗亞<下>
◎王定國 圖◎蘇意傑
其實,他有狐臭。幸虧人長得精壯,如果不太靠近,那種魚腥味會淡了些。不要看太嚴重的話,風一吹也就聞不到了,何況只是在球場。
那麼,該不該約他呢?如果是他送的花。
還有,穿什麼衣服去?白色褲裙──或者棉質長褲就好──還是先決定上半身?總之不能穿得花稍,也要避免過老,一個多月沒見,別讓人一看就認定原來死了丈夫會是那麼黯然神傷。可是電話怎麼打?總不能主動提到花,只能說,教練啊,怎麼辦,再不趕快惡補一下,球桿都要生鏽了。想把話說得謹慎,反而覺得刻意了些,好像非見到他不可,實在懷疑真有到達那樣的境界嗎?
就算很久沒出門,也不是沒看過男人。每個月要整理的銀行轉帳領款,那個沈經理都會特別禮遇,每次帶著女助理登門拜訪,頭頭尾尾侍在左側,藍西裝配紅領帶,七分屁股貼三分椅,看了幾次就是覺得不對味,總懷疑對方大概就是天生那麼拘謹所以才早早就離了婚的吧?還有那做衣服的,明明瞧得出她逐漸發福的體態,硬是繃著布尺四處磨蹭,把他的專業當做前戲在演,何況又討好地少報了分寸,做好的衣服穿起來當然快要窒息,年紀輕輕就那麼油,不就是衝著她多金嗎?最無趣還有那個賣保險的,開口閉口都是住院補貼和什麼年金,到底以後的生命還剩多少可以讓他這樣那樣折損的?
見著這些人,心情還是一樣昏昏惱惱,白天也就罷了,頭痛發燒可以用藥來抗拒,怕的是夜深人靜時的那種空與慌,找不到人問,沒有人回答,好不容易捱到終於入睡,忽又驚醒在一種哭不像哭的瘖啞中,講不出自己的話,聽不見別人的聲音,一直要熬到星空泛白,一聲聲鳥鳴開始跳躍在陽台外,然後阿水打開樓下的窗簾,拉著水管嘩啦啦地澆灑在寂寞的草地葉片上……一來到這樣的時刻,反而驚覺到生命其實正在抵達終點,因為陽光慢慢走下來了,漫進了窗玻璃,來到了床邊,打開了她的眼瞼,逼著她閃躲、畏縮、流下淚水,讓她不自覺地一步一步躡上了樓頂,一摸到欄杆就陷入死神的魅惑中。
眼前這束花,不過就是幾天後的殘枝敗葉,撩得起什麼心思嗎?鬼靈精的阿水忽然提起了教練,才讓那股魚腥味悠悠飄了回來,不然,也早就淡忘了,除了濃濃的恨意每天滾燙在腦海中,其他的一切完全都消逝了。
就這麼一直徬徨在要不要去打球的昏亂中。
樓下的阿水也在等。等待一個訊息,等待太太一聲令下,去打球。
乾糧礦泉水早就準備好,太太的球袋也偷偷地擦拭過,這些天來渾身鼓著馬上就要出發的心情,好像即將展開一次有點趕時間的旅行。是的,只要太太願意出門打球,她要過的日子也就輕鬆多了。她不斷回想太太練球的樣子,那個練習場的教練總是令人難忘,握起桿來兩隻大手包兩隻小手,前胸貼著後背就像兩個人一起在看夕陽。不管揮得好不好,太太的叫聲總是滿場飛,哎呀,又跑掉了啦,哎呀,起泡了啦。教練的嚴厲聽起來也好溫柔,顧好妳的頭肩腳,揮出去就別看球,也不要看我,對了,就是這樣,上半身自然轉過來,我的肩膀給妳靠。打完球,太太往往變了個人,給她的賞錢都是一百兩百,有時昏了頭,重複給了兩次。但她最期待的還是教練願意直接上球場,反正沉重的球具都有球僮背著,她難得可以天高地闊到處跑,偷偷地唱情歌,偷偷想著這輩子也有機會讓米夏教她揮桿嗎?就像兩個人一起看夕陽的樣子……
然而她的期待落空了。上午十時響起的對講機,一聲短,第二聲也不長,阿水仔細聽著那聲聲膽怯的按觸,不就是每次讓她無端跟著遭殃的女人嗎?除了立即應聲回絕,她趕緊飛快地跑出去擋駕,深怕對方直接闖門,吵惱了太太的心情。她不開門,全身貼在門下喊,「不在啦,拜託不要再來啦。」
「我只是來道別,說完就走。」
「走啦,走啦,我不管了。」
「明天我們就搬到鄉下了,」外面的聲音說:「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面,我只想請求太太原諒,我犯了錯,還拿了她的錢……」
阿水探頭勾著臉,聽見了黯淡的鼻音,心裡糾成一團,「不行啦,給妳開門我就死定了,妳不知道太太是沒有心肝的人嗎?」
她差點也要跟著哭,但還是不得不狠下心,一邊聆聽外面的動靜,一邊拖著腳步聲作勢往後走,沒想到太太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身邊。
惶然中,她不得不閉上雙眼了──每次只要粗礪的聲音猝然畫過天空,這房子四周很快就會陷入更可怕的死寂中,而那種死寂,永遠不得安寧。
她知道這次真的完蛋了。
●
屋後的空地上,她為他燒著一堆紙錢。
如果沒有衣服穿,這些拿去買。
反正錢是你賺的,缺什麼你都可以直說。
火光裡的靜謐,讓陳吳素霞忽然有著一種終於可以輕聲細語的幻景,看著火舌的竄動,她寧願相信此刻他已近身,像隻覓食的羔羊低著頭來到了眼前。她希望他在聽,聽聽看這麼多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捍衛著顏面,承受著辛酸,一直到如今他撒手不管,而她終於正面看到了外頭那女人的長相。
我開門讓她進來了,那麼瘦,你當初怎麼會喜歡?
我直接問她到底還要多少錢,她卻跪下來,一直搖頭。
陳耀福,還是你死了最好,我看不出有誰活著是快樂的。你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想死嗎?心裡的恨一直沒化解,你懂不懂?可是現在怎麼辦,她一直跪著要我原諒,我怎麼罵都沒用了。
小孩我也看到了,長得和你八分像,一看就是你對我的背叛,還有什麼好說的。要回去的時候突然拿一個玻璃彈珠要送給我,大概也是你託夢交代他的吧……反正我真的是──真的是恨死你了。
本來還想追究他託夢給阿水的那件事,但來不及了,趁著紙錢快要燒成灰燼,怕他拿了錢就走,只好匆匆搶著說:我每天發燒頭痛你可能都不知道吧,有點良心的話,你就好好保佑我啦!
灰燼熄掉了最後一縷煙的時候,蹲在地上的她終於輕聲哭了起來。一直在大門外的上空聚合著的濃雲,此刻驟然朝她這邊投下了層層密網般的幽影,彷彿感應了灰煙中的哀愁,一下子就把她的佝僂,或說是接近遲暮的背影,映照得更加孤獨了。她從屋後來到側院,還看不到外出購物的阿水。紅豔的仙丹已經不開花了,草皮掩覆了石板,連水池也浮滿了污亂的藻絲──園藝工人辭退後的景象,還包括愈來愈猖獗的蟬聲、愈來愈像箭矢的鳥雀的飛旋,也許連愈來愈多的野貓野狗都不相信這裡還有人跡吧?
她想喊阿水,明知人還沒回來,聲音還是湧上了喉間,像一個獨語者的囁嚅,哽咽著一股想要吞回去的孤獨,結果卡在原處,脹紅了雙眼。她急急找來了一把鋤刀,滿腔的怎麼說都非常陌生的情緒突然洩了出來,發狂地鏟著腳下的長草,在阿水回來之前,渾身的汗濕彷似從頭到腳把自己洗過了一回。
不久她終於聽見了不尋常的腳踏聲,原本不相信那就是阿水,直到慌張的碎步中忽然現出閃躲的瘦小身影;捨大門不進,偏偏抄著側院的柵欄這邊潛來,剛好讓她瞧見了不堪的畫面:阿水一手捧著購物紙袋,背後則是藏著花,那束花因著碎步的晃蕩而像火焰一般眩幻著,在這欲雨的天色中,讓陳吳素霞怔楞著了。
她只好也跟著閃躲,刻意慢了幾步才踅入小門,這時的阿水還喘著氣絲,為了先把花擺到玄關那個固定角落,一緊張反而把紙袋裡的物品打翻了,主僕兩人終於匆匆碰了頭,各自茫茫然楞在過道中間。
最後還是陳吳素霞先開口,「東西都買到了?」
阿水沒有任何一次是不回答的。但她終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陳吳素霞苦笑道:「今天送的是鬱金香……」
連帶想起的是上次的玫瑰花。花葉枝梗中一樣沒有名卡所蘊含的那一絲絲神祕想像,拆穿了不過就是如此這般地尷尬與可笑吧。但她突然不生氣了。只是想不出這不生氣的力量究竟何來,也會很快又在某個瞬間的盛怒中突然消失嗎?
看著不敢移開半步的阿水,她自己也迷惘了。但她突然很想說話,很想繼續用剛才那般平靜的聲音說話,覺得這樣的聲音才像失散多年的自己,一瞬間就把某些回憶影像勾引回來了。她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只記得在她燒著紙錢把遠去的靈魂召回來低聲訴說時,同樣也是這般地輕緩而嘹亮,彷彿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真正的聲音。
她還想趕快跑到戶政事務所,把那個陳吳素霞拆裝,把那個死鬼拿掉,重新找回以前那個吳素霞的身影。不只這樣,她想找人說話的欲望仍是高漲著的,當她回到樓上,再也坐不住幾秒鐘,房間裡走來走去,瘋狂地扯開了所有的窗簾,最後只好又回到客廳。她找不到阿水,料理台上擱著瑣碎,廚房的中島檯面散放著刀叉、抹布和那束鬱金香。要說的話很多,先問鬱金香吧,妳為什麼要自己買花?
她穿入櫥櫃旁的暗室,一進去差點撞到床板。阿水已經換了衣服,見了她趕緊挪退屁股捱到床尾,剛好落在已經打包的行李上。陳吳素霞心裡一緊,覺得自己平常把她嚇傻了,卻又不知道怎麼說得婉轉,心窩裡還是想問的那句話,妳為什麼要自己買花?
「妳去拿鑰匙把車發動,跟我去戶政那裡。」她改口說。
阿水這時只有更慌了,那是趕人回去的手續嗎?
「以後郵差送信來,看到四個字的就退回去。」
她還是不懂,只知道該走了。
「就像妳本來也不叫阿水,對不對,妳是叫……什麼的?」
遙遠的呼喚似地,這時她的眼睛才稍稍發了光,「我叫瑪麗亞。」
「瑪麗亞。嗯,很好聽的瑪麗亞。男朋友就是這樣叫妳的嗎?」
阿水點點頭。但這一聲是那麼遙遠了,米夏丟下她和八個月大的娃娃後,在那通再也見不到人的電話中就是這麼結尾的:就這樣了,哭什麼哭啊,瑪麗亞。
自從那次之後,她就真的沒再掉過一滴眼淚了,即使一向不喜歡的阿水這名字每天跟著她,還是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成為自己的瑪麗亞。她準備起身拿鑰匙,為了來到地板上,勉強划著雙腿把自己推到了床沿。陳吳素霞退到門檻外,跟在她後面走,看見她背後的灰色薄衫已經泛白了,想著這一趟就順便給她挑件衣服吧。
可是心痛的感覺終究卡著呢,總想聽她親口說個清楚明白。阿水也好,或者瑪麗亞吧,妳就說說看,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自己買花。 ●
自由時報-970916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