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五屆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優勝獎
那天我忽然意識到,我腦子長了一個瘤。不是會壓迫腦神經的那種生理性肉塊,確切的說,是偏右腦那側,蝕了一個黑洞……
我老家西側的牆上,有十七道裂痕,和一個慢了21分16秒的掛鐘。
搬出老家北上念書已過了二年多。
葉是,毫無預警地出現的。他不經意的開玩笑,說天空這般血紅,真是末日近了。我笑罵他無聊,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我記不起與葉認識的過程,雖然不過是二年前的事罷了。總覺得他理所當然的就出現在我面前,然後我倆一見如故,在朝氣蓬勃的校園裡。並非因為同鄉(他似乎和我說過他是哪裡人,可是我忘記了),也並非因為他那些不經意的玩笑。葉的存在感不算薄弱,長相也不算大眾,但我總是習慣在和他分別後,努力在腦中回想他的五官。似乎是由柔和的線條一筆勾勒而成的,但我就是想不起來,他的眼睛究竟是大是小,是雙眼皮抑或內雙,他是上唇還是下唇薄(好像是上唇),他究竟算黑還是白,他的髮色是濃是淡,他的鼻子算挺嗎?我坐在公車內和車身一同顛簸,直勾勾的盯著我映在車窗上和街上流光融合的臉,想像著下一次見到葉,一定會驚喜又歉疚的偷忖,啊,原來葉是長這般樣的。
然後繼續忘記。
是的在那天我忽然意識到,我腦子長了一個瘤。
不是會壓迫腦神經的那種生理性肉塊,確切的說,是偏右腦那側,蝕了一個黑洞。
那時,我仰臥。與枕頭平行。屋內有點兒暗,而窗外的天空是末日近了般的紅色,除此之外一切無奇。剛與葉吵完架,腦中吱吱喳喳的響。它開始有點兒吵,像蝗蟲過境的音,由遠而近且無間斷的漸大,漸大。沒有斷層。
我認定它是黑洞,當它開始重力塌陷的時候,窸窸窣窣。我意識它是。反正意識無所不能,認定像是自己能主宰一切似的。
黑洞的出現並沒有讓我感到多大的驚訝,它是那麼地,就出現了,好像它原本就該出現一樣,我無餘地也不想阻止它在我腦中的發生。我認定這東西,和葉一樣,對我而言是必然出現的存在,也狂妄的意識到它並不會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我的生活。於是我帶著它在這城市行走,吸著有點汙濁的空氣,和別人談話。
黑洞,貪婪的吸吮著光。它在我腦中進食。由物體反射的、被我從眼睛以重力強者之姿吸進來的光粒子。我對我所見的形體感到歉疚(而且它並不咀嚼,甚至不吞嚥。它只是暴烈的把光吸進,很醜陋地)。然後忽然間,我想起老家西側的那面牆,和她身上的裂痕,和那只掛鐘。那數道裂痕,是我現在年紀的數字,排列蜿蜿蜒蜒像經期從大腿間流下的、發烏的血。我小時候常用手指循著裂痕的路徑畫,沿著牆壁的傷痕直至我身高觸不著的地方。
而關於那面牆。
她被歲月浸得有些斑駁,漆著泛黃的白色。她在老家方位中的西側,但以磁極而言她位東方,面西。
她以永恆這前提逆著光(她對面的牆沒有窗口,判給她永遠的黑暗)。這面牆中央偏下的位置,突兀的開了一扇窗。黃色小碎花窗簾。長方形的木質窗框,很漂亮的花紋,但被白蟻咬得差不多了。清晨,陽光便理直氣壯的溢了進來,從那作背光牆的那側,硬生生的照在對面的牆上。被照亮的那面,在我記憶中總是很刺眼的牆,掛滿了家人親朋好友和小狗的照片。安在大小不一的相框裡,七橫八豎的吊在牆上。我從沒完整看清楚有誰出現在上面,但我認得親人們的身型。照片中的人們融在光裡面,沒有臉。剩下一具具身軀。
趨光,人們不斷的趨光,像蟲子一般的趨光。
在黑洞產生的第四天,我忽然完整的意識到,葉很亮。是的我一定打從認識葉起就發覺了,但是直到嗜光的黑洞出現之後,這項事實才忽然被放大,赤裸裸的被我意識。葉身上反射的光粒子太強勢,直衝衝地通過我的眼球,然後被重力吸進黑洞深處,消失,但源源不絕。葉的光不曾因我腦子中那強大的重力場存在而有所黯淡,反而更理直氣壯了起來。
趨光呢。我的鼻子發出笑聲。
葉沒對我支離破碎的話做出太多的反應。我們行走在金黃色的校園之中,學生們一下課就立即棄陰暗的教室而去,投身在烈陽下消耗滿身的活力。他們的影子顯得又黑又濁,一不小心踩到真怕掉了下去,像無邊的洞。黑洞沒辦法食掉影子的光,因為它們只吸收,並不反射。
我和葉分別踩上階梯,枯葉發出碎裂的聲音。黑洞它啃蝕著光,被我所見的形體便在我眼前逐漸黯淡下來。
雨終於按耐不住了。
被重力拉成細絲的雨滴不安於室似的紛紛輕生墜下,從那悶了幾個星期已悶出霉了的天空掉落。我隱隱聞到那悶爛的霉味,從萬絲穿過的天空中坦蕩蕩的透了出來。人們真是太過意識形態化,這不過是個重力拉扯而形成的宇宙。雨打在葉上。也打在葉上。葉的頭髮濕了,他的輪廓因雨的滲透而朦朧。他轉過身來,但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你的梨渦很深。他沒頭沒腦的說。什麼?我不記得有在他面前笑過。沒什麼,你說你下星期天要回老家?葉轉回前方。又來了,我腦中一片暈眩,我不曾說過……葉也沒因我的沉默多問什麼,他逕自向前走。依然很刺眼,他身上反射的強光,痛到我眼睛有些睜不開。
黑洞一定是貪婪的啃蝕了我腦中有關葉的記憶。甚至是我對葉說過的話。我不記得,為什麼他老是可以占有那些我留不住的記憶?某種東西在我體內不斷失去。葉太過耀眼,所以黑洞閃爍著妒忌的眼睛吞噬了他的殘影和言行,在我腦中有關葉的一切。我對這個強大的能量感到敵意。
媽媽打了通電話給我。
我心不在焉地查看著租屋處的未接來電,藍色的螢光冷冷的閃動變換(平常是不會這麼做的。但或許是因為葉跟我提到了老家,忽然強迫我有查看來電的衝動。雖然我從不回撥)。然後邊合理化我怪誕行為的同時我便瞥見了。一排數字闖入我的視線。從不想記得但每每看到時又會立刻想起來的一組排列。這是……我轉頭盯著漸漸血紅的天空,覺得忽然有種非物理性的東西將我所在的空間惡狠狠地和老家聯繫起來了:兩年多不曾打來過的,老家的電話號碼呢。我想起那間發餿的房間,和那一支擺在小櫃子上的紅色電話,它聽筒把手的部分因為多年的緊握而有些褪色了(抑或被媽媽的眼淚侵蝕得有些淡了)。
那關於顏色的極度不協調感。我小時每回呆坐在逆光牆旁時便會強烈渴望能有什麼血色般的東西能將它重新染紅。可能瞪到最後被染紅的是我充滿血絲的眼睛。
我將話筒隨處一丟,它發出嘟嘟嘟的聲音。規律得煩人,卻讓我感到一股踏實的安全感。很好這樣我便與外界斷了通訊,特別是與關於老家的一切人事物。關於那個太過年輕就生下我的媽媽(她自己都還需要一個媽媽)、那面亮得過分的牆(太陽西下後便有劣質的燈光理直氣壯地照向它,不過是替代陽光的一種低等轉換)、那面牆上我永遠不能完整看清楚的無數反光相片(它們從我七歲腰部的高度一路擴散延伸到接近屋頂的地方,想必媽媽是踩著桌子掛上去的,或許在最上方亦有未曾謀面的爸爸的照片)。
黑洞以我的眼睛為媒介不斷的吸走光。這樣龐大的能量在我腦子內我卻感受不出一點沉重。或許我身處在重力場之外,而我所見世界裡的男男女女車輛建築禽畜鳥獸卻在彼此的重力下互相狂暴地拉扯著。
話筒被我強制脫離了母體,像從子宮內硬拉出一個嬰兒。它漸漸耗盡電源。一段流失。我閉著眼睛躺在地板上,肩胛骨被木質地板摩擦得有些疼痛。屬於地板的涼意透過四肢迅速傳到腦子,黑洞一陣痙攣。
我清楚的想起了媽媽。她懼怕黑暗,從不接近那道逆光的牆,和總是蹲靠在牆上的我。她時常拿著話筒說個沒完(我知道電話的另一端總是不同的男人,他們綿綿的說著情話),多半放下話筒前她會大哭一場。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尤其當她直盯著照片時,眼中便會閃爍著光(是淚抑或照片的反光?)。她真笨。相框裡的爸爸不過是一副擺出姿勢的軀體啊。
是的這是我第一次有膽量坦蕩蕩的想起她,這位意外懷上我、過分年輕卻生下我,又在我出生後於心理層面上遺棄我的母親。一位不適合卻做了母親的母親,一位在孩子眼中不斷趨光的母親。
我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過我臉頰。地板上是一灘什麼竟如此沁涼。我體內的某樣東西正在流失。
黑洞出奇的安靜。
屬於逆光牆的,還有那只掛鐘。它被世界硬生生的背叛了21分16秒,而我想它本來是接軌的。但是黑洞把那幾十分鐘吸走了,媽媽一定也察覺了,但是她怕黑暗。所以掛鐘建構了一個慢了21分16秒的世界。
我將掛鐘的事告訴了葉,他不經意的說,你太以自我為中心了。你不過是個棄兒。
趨光,我不斷的趨光,像蟲子一般的趨光。
我在光粒子的包圍中行進,在我周圍的粒子被黑洞的重力場壓得扭曲變形。線性的時間彎曲了,逆光牆上的掛鐘又慢了一秒。
滴,滴答,答。
十七,那十七道裂痕不住的扭動著,我的手指跟不上它的路徑的變換,十歲的小孩在陰影裡嚎啕大哭。
黑洞吸吮著光,和我的記憶。不過是個棄兒。我想不起葉的五官。他融在光裡,沒有了輪廓。
窸窸,窣,窣。
光影在扭動,明明暗暗明。一陣激烈的扭動。
我躺在老家的地板上。光線從逆光牆的窗口照了進來,從我的腰把我切割成兩個部分,分別屬於光和影的空間。照片不再反光了。天空被分成兩半,血紅的天空和金色的斜照各自占據了窗外的上下方。屋內沒有開燈。我第一次看清楚了葉的臉龐,他掛在對面牆上接近天花板的位置,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的右下角寫了一行數字,1934/5/22。那個位置是,我視角裡最刺眼的位置啊。我輕笑。
這真是個失重的下午。
(所有得獎作品,收錄於十月初即將在聯經出版的《書寫青春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