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她坐上太后的「金轎椅」,全家財富全歸她管,三十多口人是她管轄的子民,其中包括慈祥的祖父…
日前,我因事回通霄這個靠海邊的陽光小鎮,那裡充滿太多我童年的趣事。雖然事隔幾十載,但繁榮與發達的腳步,似乎遺忘了這個「海角」之地,而得以保存當時古樸的風貌,街頭巷尾仍可尋覓到祖母與我留下的共同記憶。
祖母像慈禧太后
要叔叔多娶一個
我家住在一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大家都習慣叫它萬角,據說是因為這裡是個凹下的小盆地,四面環山,大風吹不進來,農作物長得好,屬於當地比較富庶的地方,住在這裡的人也比較有錢而得名。
然而,我們夢中的樂園是通霄街上,那兒很熱鬧,有一間很大的戲院,有時放映電影,有時演歌仔戲;也有販賣物品的市集,人來人往,叫賣聲和吆喝聲此起彼落,喜歡湊熱鬧的祖母,有事沒事就往街上跑,順便找我這個乖巧聽話的孫女結伴同行。
祖母性情剛烈,像慈禧太后般位尊權重。她長得很有福相,方臉大耳,下巴微微向上凸起,很有「食祿」。
她四十出頭時,就把三個媳婦娶進來,從此,她坐上太后的「金轎椅」,全家財富全歸她管,三十多口人是她管轄的子民,其中包括慈祥的祖父,鄰居住戶則是她的附庸小國,經常進貢農產品示好,在家中人人敬畏。
其實她只有兩個兒子,卻有三個媳婦,原因是叔叔風流成性,叔母則柔弱顢頇,強悍的祖母怎麼看都不滿意,才縱容叔叔到處拈花惹草,終於看上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小叔母。
叔叔第一次帶她上門來,祖母甚為喜歡,不顧祖父反對,也不惜敗壞門風,拿出大筆私房錢,把小叔母迎娶回來。
小叔母仗祖母寵幸,把大叔母踩在腳下。這不打緊,有時還婆媳聯合起來欺負大叔母。但大叔母韌性很強,始終保持逆來順受的柔軟身段,就像被打入冷宮不得寵的妻妾,默默承擔毫無人道與尊嚴的待遇,天天以淚洗面。
小叔母頂撞到她
揮巴掌踹腳齊來
然而,日久見人心,膽大包天的小叔母,竟然在太歲頭上動土,彼此齟齬加劇,終於在大庭廣眾中頂撞「老佛爺」,而掀起極大的風暴。祖母怒火中燒,是可忍,孰不可忍?心一橫,拿起身旁的長板凳丟了過去。小叔母年輕機伶一閃身,椅子撞到牆壁,碎裂一地。
這時,小叔母還不知死活,一張嘴巴嬌呼著,扭動豐腴的身子迎過去,嚷著:「打呀!給妳打呀!」起初祖母楞了一下,因從來沒人敢挑戰她的權威;繼而,祖母一巴掌揮過去,再一腳踹過去,轉身要拿扁擔置她於死地,眾人看情勢不對,趕快把小叔母拖走,才結束這場長輩教訓晚輩的戲碼。
祖母疼愛我,常帶我逛大街,嘗遍美食和看大戲。每遇星期假日,天朦朦亮,祖母就進入我的臥房。
她叫醒我的方式很特別,因她知道我全身最敏感的部位是腳底,就使勁地在那兒搔癢,我當然全身彈跳起來,睡意全消。她才輕聲細語地說:「阿妹,早一點出發比較涼爽,晚一點太陽出來,可會曬死喔。」
我知道祖母又要帶我去逛大街,立即整裝出發。
跟祖母到街上去,她都沒有事先想好要做什麼,總是隨處走隨處看。但有幾個地方一定會進去光顧,一個是布店,因祖母超愛漂亮,喜歡跟流行,布店老闆看到她,就知道財神爺來了,有的忙著端茶,有的張羅點心,以客為尊,十足禮遇。
大人什麼都聊,最後總會聊到我身上,問我讀幾年級?哪個媳婦生的?功課怎樣?這些都是祖母百說不厭的話題,但我的耳朵聽得都快長繭了,卻忍耐一下就過去了。祖母除了為自己定做一套衣服,也會為我量身定做。人家穿的是母女裝,我穿的是「祖孫裝」。
看戲還問我劇情
坐三輪車羨煞人
另一個地方是戲院。早期通霄戲院的座椅都是長板凳,一排一排擺放,排得很整齊,沒有座號,先去可以搶在最前頭,看得比較清楚,晚到的只好踮腳跟才看得到,好辛苦。
祖母也會貪點小便宜,每次看戲只買一張大人票,要我進去時,身體稍微蹲低一點,有時人多勉強混過去,有時人少,驗票員總會囉嗦幾句,祖母一貫的伎倆,都是說我「漢草粗」尚未入學,看不懂啦!其實啊,戲看完後,祖母還會問我劇情呢。印象最深刻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我總共陪祖母看了五次,劇情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我們逛累了,戲也看了,祖母就叫了一輛三輪車坐回來,極盡享受之能事。
一路上,行人都投射羨慕的眼光。當時要付二十塊錢的車資,可是許多人好幾天的工錢呢。
通霄街景依舊,人事已非,我感觸良多。如今踏上故鄉的泥土,順著祖母帶我逛街的足跡尋尋覓覓,豬肉攤的老闆換了新面孔,市場內的幾家布店都結束營業,只剩下一家苟延殘喘,年輕老闆已垂垂老矣,我從他身旁走過,只聽到低沉的招呼聲,不似往常的熱絡。
推算起來,我祖母已作古超過四十年,我也邁向耳順之年。緬懷過去,「一代女皇」終走入歷史,我心中多了幾許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