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30屆聯合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大獎
妳回過頭,工程師當然未發現任何異常,閉眼努力完成最佳表現。妳是誤搭一艘沒有食糧渡船的飢餓乘客,僅能在床鋪上忍受持續不停的搖晃航行,痴痴期待靠岸後尋找溫熱食物填飽肚腹。然而腦海中再次左右辯證:離開旅店後,是否真依原先計畫,尋找渴望已久的通心粉飽餐?但時間已晚,睡前數小時禁食是金科玉律,豈容輕易違反?心底百般猶豫,但妳慾求渴望的各式溫熱食物名稱,卻隨後方工程師一下又一下的猛烈撞擊,源源不絕自妳腦海紛紛迸出:沙茶魷魚羹、牛肉燴飯、鐵板燒、沙威瑪、大腸包小腸、廣島燒、脆皮雞排、麻油雞、炒米粉、小籠包、臭臭鍋……當後方工程師終於完事,妳也好似來回奔跑夜市美食街數趟,卻完全未有任何進食那般身心俱疲。
妳起身先行進入浴室清洗。熱氣氤氳,水流沖過身軀,妳仔細撫摸感覺肥胖多肉身體部位,試圖說服自己該堅持到底,不可輕言放棄;況且性愛也算運動,運動後進食,吸收是平常三倍,更得完全避免。淋浴完畢,妳擦乾身體,反覆告誡自己備妥信心。
踏出浴室,工程師只穿花格四角坐在床緣,手拿遙控器,目光從面前電視移至妳圍條毛巾身影。工程師似乎發現異樣,輕聲問:妳還好嗎?不知為何,妳突然為這句問候感到惱怒,全身裝備好的信心,頓時潰散一地;但妳找不到任何理由發脾氣,於是僅止沉默,安靜而快速地將衣物套回身軀。工程師見妳動作,一會兒也站起身,乖乖撿拾衣物穿上。
妳看著工程師乖順模樣,心底莫名惱怒轉念間變成自我譴責;曾經他給妳多少安慰,現在怎可將莫名情緒遷怒於他?於是妳停下動作,輕聲問:不洗個澡嗎?正在穿套西裝褲的工程師抬頭看妳,表情釋然笑著回應:妳可能還有事要忙,我回家再洗,沒有關係。情緒莫名複雜,妳其實好厭惡看見他如此自甘墮落,總第一時間選擇站在軟弱那端,讓妳想起自己;但天秤兩邊不會都是輸家,妳如此氣憤,為何兩人相處,總還是得牽扯到誰輸誰贏?
窄小房間只剩電視聲響,原本是戲劇節目,廣告裡仍穿插最新選舉新聞快報。工程師一邊打著領結,一邊看電視裡造勢晚會畫面。已示弱的他,為化解尷尬似的回頭問妳:決定好明天投票給誰了嗎?妳微微一笑,沒有回應。工程師不明白,妳還獨自一人,困在屬於自己的私密艱難問句裡,尚未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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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旅店,回到熱鬧商圈。
往捷運途中,街上滿是夜間攤販,向來往路人展示色香誘惑。忍受飢餓至此,再面對鮮豔繽紛食物相貌,只覺自己是絕情之人,目光冷淡,情緒憤恨,步步沉重自兩排攤販與駐足食客間穿行而過。
捷運入口在前方,卻滿是擁擠人潮,更甚尖峰時段。妳空洞身軀持續前行,漸入人群,隨波動飄浮其中,一度停滯捷運出口之外。前後左右張望,人潮裡有些手握政黨短旗,有些穿著不同顏色候選人背心,再朝外圍看,鬆散群眾持續湧來,一旁有電視採訪車停靠;頂頭百貨商場大型螢幕看板,仍在輪轉播放各式屬於遠方的精采人生。妳凝視景物的雙眼有些昏花,感覺如此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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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妳從天人交戰左右辯證安然歸來,雙腿發軟再次站立家門前,鐵門未反鎖,他已回到屋內。
開門後,迎接妳的是滿屋電視聲響,仍是選舉造勢喧鬧嘈雜。妳進入客廳,他背心短褲坐在雙人沙發正中,手握筷傾身向桌上小鍋泡麵,熱氣白煙自鍋內緩緩飄升,在妳與他面容間隔出一道霧牆。霧裡他瞥妳一眼,簡短說句:回來啦!而後繼續埋首。
疲累至極的妳,跨步向前皺眉詢問:不是說跟同事吃飯?怎麼吃泡麵?他正吞入一大口麵條,再次抬頭看妳,回應語調極其自然:去啦!只是沒吃飽,想再吃點別的。世界規律正常運行,沒有什麼落在軌道之外。
不需任何證據,妳即能清楚辨識他在說謊。是因為已發生太多曾被妳求證的同質案例,或因為妳亦步亦趨走過這趟敗德旅程,只要一絲異樣氣味,即能懂得。
巨大的沮喪無助壓落肩背,感覺自己竟是輸得如此狼狽。妳將外套包包脫放一旁,走向沙發,坐在他為妳挪出的空位。身體此時終於與妳同一陣線,飢餓感徹底消失,甚至聞到泡麵氣味有些反胃。
妳靜靜看他側臉;他有孩子般天真模樣,卻也傷人毫不眨眼。此刻他正專心看著選舉新聞,無從判斷是否同時遙想其他私密的陰暗事物。妳突然有股衝動,好想拍拍他的肩,告訴他:妳今晚並沒有去上瑜伽,還跟別的男人做愛。但妳沒有。
妳只是沉默地想起,那約莫是半年前,妳與他,同樣左右位置坐在這兩人沙發。他剛下班,還不知道請假在家的妳,使用他電腦時誤入他尚未登出的電子信箱,發現他與第三者依舊藕斷絲連,還留下許多私密照片;妳瀏覽那些信件內文,不外乎互訴情慕,分享偷情的提心吊膽;關於妳,第三者如此戲稱:你家那個胖妞,他回信時不置可否。凝視那些傷害,妳最苦痛難解的,是如果他倆如此相愛,為何他還要硬留妳在身邊,不讓妳在感情生變第一時間離開?且要妳再給他機會,難道只為給妳更多的羞辱傷害?
當時,妳坐在這雙人沙發好久好久,久到太陽西下,他回到家才將客廳電燈打開。妳未回應他的招呼聲,靜靜坐著;他卸去頸間悠遊卡與公司出入管制卡項鍊,走進客廳,才驚覺妳短袖衣物下兩條赤裸手臂滿是血痕。驚慌失措的他,坐在妳身旁空位,開始啜泣流淚,然後那麼用力地,擁抱住妳。妳其實好意外,原來痛苦的承受極限可以如此深,深到痛苦不再是痛苦,深到已無法確定究竟那是何種情緒。他雙臂緊緊箍住妳,妳知道這場殘害自己的戲碼,已為妳在這段感情獲得一次短暫勝利。但妳並不歡喜,妳張開嘴大口呼吸,而後無可抑制地,像一個被棄置的孩童般,嚎啕大聲哭喊。
滿是選舉聲響的此刻廳房,他意識到妳久久未曾移開的目光,轉過臉與妳對望,揚起兩道粗黑的眉詢問,妳只是搖頭回應。妳從他凝視目光裡,隱約見到對於莫名未知的懷疑與茫然,然而他並未多說,轉瞬間將心底疑問否定刪除,緊接著快速撈兩口泡麵湯喝下,之後連同筷子將整鍋泡麵遞到妳的面前。
他竟只如此作想,該慶幸?或者失望?此時早已沒有進食慾望,妳搖頭拒絕,說自己不餓,然後盡可能地遠離泡麵氣味。他沒有將手收回,泡麵鍋浮在半空,隔在兩人中間。突然他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其實妳不用刻意減肥,妳沒有很胖。
妳一整晚來回糾纏的猶豫心事,此刻突然被對手挑起,彷彿命門軟穴被一把尖刺短刃施力抵住。已敗退至此,妳只求自己兵荒馬亂模樣別太顯眼;本打算回應自己沒有刻意減重,想來騙不了誰,於是雖不甘心被激將成功,仍試圖擺出受不了對方多疑的無奈瞪視神情,伸手將泡麵接過。
這便是妳今晚的澱粉大餐了:半鍋別人吃剩且漸漸失去溫熱的泡麵。妳用筷子翻攪鍋內稀疏麵條,感覺體內胃酸一吋一吋湧上食道。此刻電視仍是稍早造勢晚會,左下方格評論家輪番發表最後言論;在電視背景低鳴聲中,妳緩緩夾起麵條,張嘴含放舌間咀嚼,味道竟如此死鹹,如此苦澀;妳強忍嘔吐感覺,硬是吞入肚腹。
此時電視畫面回到棚內,新聞主播與幾位來賓正談論今晚與明日選後街頭有無暴動可能,妳身旁的他突然笑起來,說:輸贏早知道了,有啥好暴動?妳轉頭看他自信笑容,而後繼續望向電視;就在這一時刻,妳在電視畫面中,見到自己身影。
那是人潮擁擠捷運站出口前,記者拿著麥克風,報導聚集群眾仍在規定的十點前離開,記者身後便是散會群眾同時湧入附近捷運站的現場狀況。俯角拍攝畫面,群眾一顆顆烏黑頭顱;妳見到自己,一臉茫然神情,夾雜擁擠人群裡,空洞目光四處張望,彷彿亂世裡的迷路孤兒,僅隨著人潮湧動方向,漂流而去,最後不見蹤影。
感覺莫名恍惚。妳今晚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妳單獨一人的微小際遇?或者,是整個世代裡,同一位置的必然命運?
妳不確定身旁的他,是否也見到妳夾身政治畫面的短暫影像;他只是碎嘴念著這種新聞有何好播,然後站起身先去洗澡。這間租賃屋房的窄小客廳,只剩下妳與電視新聞畫面彼此對望。妳放下鍋筷,沒有出聲,任電視裡各種嘈雜聲響將妳淹沒。新聞繼續重播某政黨造勢晚會,站台者激動至極對台下民眾高聲吶喊,聲音沙啞難以辨識,妳只隱約聽見什麼時代價值,但之後再說些什麼,妳卻完全聽不清了。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