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愛的重量
2008/10/28 | 作者:文/PM 圖/范繼璜
阿樹不再偷偷掉淚,也沒有人再嘲笑他或同情他沒有父親,現在阿樹經常睡得安穩而香甜,心靈時序就像是回到童年一般,那些過往再回想起來,都像是夢,即使偶爾憶起,也如霧氣中的幻影了。
在一個盛夏時節,蟬聲不絕的下午,小男孩得意地將成績單捲在手心裡,跳啊跳的甩著路隊旗回家,因為這次他考了第二名,非常開心。
一回到家,還沒將肩背上沉重的書包卸下,男孩就迫不及待地將成績單交到媽媽手上,媽媽正忙著替客人剪頭髮,作勢看過一下,笑了笑:「好厲害。」
男孩糾著眉頭,因為他瞧得出媽媽根本沒看,他高高墊起腳尖,往上甩了甩成績單:「媽!妳看妳看……。」
剛從洗手間出來的父親阿樹,靠著洗手枱搓洗雙手:「幹什麼?不要吵你媽媽!」
「頭家,你兒子的成績單啦!你先幫他看看。」阿樹的妻子數十年如一日的,不好意思喊丈夫名字,仍跟著其他員工以「頭家」來稱呼自己的丈夫。
「我看看。」阿樹在自己的老爺褲上抹乾雙手,將成績單抽過來,男孩抬起頭,等著父親的讚美。
阿樹看了看各科成績,都是一百,九十八、九分,唯獨算術一科九十五分,阿樹皺了眉頭:「算術上次考幾分?」
男孩膽子一縮,音量變小了:「九十八分,不過這次的題目比較難……」
阿樹去提了棍子:「這次要打幾下?」
「可是這次我考了第二名啊!比上次進步兩名!」男孩搶著要逃開,卻讓阿樹一把揪住。
「進步兩名沒錯!但是算術退步三分!」
「因為這次題目比較難阿!」原本還很得意的男孩哭著要逃開,可是反而讓阿樹打得渾身是傷,因為阿樹從小就沒錢唸書,根本不知道什麼題目難不難的,只當孩子不聽話、不肯好好唸書。
三十多年前的台中市謀生不易,但是自幼失怙、失學,一無所有的阿樹,仍單靠自己白手起家,娶妻生子,開設一家當年頗具規模的美容院。
其實在靜下心來的時刻,阿樹對這個男孩也常心懷愧疚,所以一陣好打之後,阿樹總想著補償這孩子一下,帶他看個電影或買顆當年貴得驚人的進口五爪蘋果給他,而這孩子也天真得厲害,這麼一下就忘記身上發疼的傷口,只是這樣的模式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下去,有一天終於出了大問題。
那天下午三點左右,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跟著鄰家小孩到對面的小河玩水,直到黃昏,妹妹們早早自己過了馬路到家,男孩則謹遵父訓在對街東張西望,等著大人帶他過街。阿樹到外頭找孩子,看見對街的兒子就過去帶他回來,妻子幫兒子洗了手,原本就要吃飯了,阿樹卻把兒子叫過來,問男孩:「你剛才去哪裡?」
「對面啊!」男孩說。
出乎眾人意料的,阿樹拿起桌上的鐵針梳子,就往孩子赤裸的腿上打,鐵針一根根刺進男孩的大腿、小腿,阿樹發狂般地重複咆哮一句:「我說你可以過馬路嗎!我說你可以過馬路嗎!」
因為阿樹打得失去理智,店裡的客人都來幫忙攔人了,最後阿樹憤恨難消地把鐵針梳扔在地上,揪起兒子的衣領將他扯到外頭去。
「以後,不准你過馬路,要玩只能從這裡、到那裡……」阿樹的手指著被兩條馬路切割成的、約莫兩、三百公尺區域,規定兒子不許越過任何一條馬路。
晚上八點孩子們都被趕去睡覺,妻子則忙到十一點多。
夜半時分,男孩覺得腿上涼涼的,矇矇地睜開眼睛--是媽媽在他腿上塗抹藥膏。媽媽抿緊了雙唇,使勁地要讓藥膏滲進傷口裡,因為男孩腿上整個都是鐵針扎出血來的小孔。
「媽!」男孩喃喃地說,媽媽卻紅了眼別過頭去。
翌日早晨男孩醒來,腿上的傷口全變成淡黃色的小膿包,一小顆一小顆密密麻麻從鐵針扎出的小孔裡冒出來,這下連阿樹都嚇著了,他沒想到鐵針梳都是客人髮間的油垢,刺進孩子的皮肉裡會是這樣,但他又板起臉孔,「我就是要讓別人知道他做了什麼事!」
自此,男孩只敢羨慕地看著妹妹們跟鄰居四下去玩,自己卻在兩、三百公尺的馬路這頭活動,直到半年後,男孩忍不住跟著大家偷偷到對面的小河岸玩跳高、抓魚,直到傍晚時分,爸爸出門叫他們吃飯,男孩才又記起曾經答應爸爸的事。
「爸!」男孩問:「以後我可以到對面玩嗎?」
「可以啊,為什麼不行?」阿樹說。
「那……那裡跟那裡呢?」男孩怯怯地指了指街道另外兩頭的馬路。
「可以啊。」阿樹莫名其妙地看著兒子。
男孩傻傻地站在門外,左手握著從對面河岸摘來的柳條、右手抓著店員阿姨偷偷買給他的小魚網,他看著父親的背影,回頭又望著對街娑娑搖曳的柳枝--他已經半年沒走出這兩、三百公尺的範圍了,而爸爸居然早忘記自己說過什麼。
男孩就這樣站著,單薄的身子幾乎就要隨著秋風飄起來一樣,他傻了,手裡握緊小魚網,網子裡有幾條小魚,那些小魚就像他一樣想跳進河裡,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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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樹在家裡飯桌上招待未來的合夥人,他們要合資開設一家鐵工廠,阿樹不想再聽見客人與鄰居笑他開美容院做女人的工作,他認定鐵工廠才是男人的事業,而事業成功才能濾清自小以來,一直懸浮在耳邊的訕笑聲,以及同情他自幼失怙的輕嘆聲。然而阿樹不知道,他正將童年時受虐的陰影,以另一種色彩復刻在兒子的年少時光裡。
在兒子十六歲尋求獨立的叛逆期,阿樹的脾氣仍未稍減,兒子也開始有了跟他一樣的硬脾氣。
兒子上了五專,有些早上沒課,但自幼失學的阿樹不相信專科是這樣排課,只當作兒子蹺課,叫罵聲一年如一日,兒子經不起接續不斷的責問,回話也衝了!於是,阿樹就如往常般,先是執意說兒子騙他,接著立刻搬出所有的髒話放聲咒罵;兒子也如故又跑回房裡,將門板重重甩上,將舞曲音樂切換到最大音量。
阿樹哪裡吃這套,眼看兒子聽不見自己的叫罵聲,就用力踹兒子的房門,將房門的三合板踹破,兒子在房內抓起書包,也重重甩在門板上,這下阿樹更火,拿了鋸子就將兒子的房門鋸破,此時少年也發狂了!他把門整個抓開,一腳踹掉父親手上的鋸子,兩人拳頭相向,家裡的女人拉不開,鄰居全擠進來幫忙勸架。
在叫罵聲與哀號聲、嘶吼聲中,少年第一次離家出走,未曾深夜出門的他,哭得淚水全讓風吹在耳際,他漫無目標的地踩著單車,直到迷了路,眼淚方才止住,心臟卻像跳上喉間般,他驚恐地摸索方向,回到家時雙腿已痠得發疼。
整條街一片漆黑,母親仍點著燈在樓下等他,她沒多說什麼、也不責怪,倒是少年很想跟母親說說什麼。
「早點睡吧!已經兩點多了……」母親拉下鐵門,少年不安地跑回房裡,整個枕頭都是淚痕與污漬。三、四年過去了,母親才告訴他,父親曾因此住院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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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年就這樣在漸次褪色的噩夢間滑了開去,阿樹的頭髮已經整個雪白。這似是漫長,在回憶間卻彷彿數日的二十多年裡,兒子數度自戕,阿樹夫妻倆載著兒子到過近十家精神科、療養院求診,這過程中,阿樹才真正開始反省自己近乎不自知地說出、做出的一切。有幾次,兒子無意間撞見他的眼淚,每次都不知所措,這也才用心改變自己對待家人、對待他人的態度。父子兩人彼此反省、彼此體諒,不再無法克制地傷害對方、傷害自己。
阿樹雖然一直沒有父親,現在他的兒子倒像是他的爸爸,會約束他開車的方式、為他買早點;他的女兒則像媽媽,打理他的用度,帶他們夫妻倆出國散心。
阿樹不再偷偷掉淚,也沒有人再嘲笑他或同情他沒有父親,現在阿樹經常睡得安穩而香甜,心靈時序就像是回到童年一般,那些過往再回想起來,都像是夢,即使偶爾憶起,也如霧氣中的幻影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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