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繁華角落
2008/11/5 | 作者:文/弗瑞 圖/羅美棧(上古藝術)
他更是等候,他穿過美國麵粉袋做的內褲,看過股市萬點的激昂,走過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也看到股市跌到兩千點的慘況。他僅六十,還能再拼一次人生,於是不自刎,留壯身,要再看到人生光輝。
在台北求學十年,總在忠孝東西路的繁華嬉玩,我以為,我已看到最真實的台北。週六,我卻在捷運地下街最最邊側靠近國道客運的出口,看到從未悉知的台北人。
地下街終端有排座椅,那邊是商圈邊緣,人煙相對少。在那兒,我看到三類異殊台北。第一,是對嬤孫,阿嬤六十出頭,略腴,頭髮灰黑,穿著素樸,側背小肩包;孫子十五、六歲,高高、胖胖,戴眼鏡,像尋常學生,但聞他說話便知是智能發展不足。他們在吃午餐,阿嬤是滷肉飯,孫子是炸醬麵,均無配菜。以地下街的行情,這餐且需七十元,這金額夠讓他們坐在店裡吃,但為何沒有?為何捧著坐在邊際?
他們的隔壁坐了位穿著高跟棕色馬靴、豹紋緊身洋裝、長髮、手懷女性黑色皮包的人,其頭首傾向前,瞌睡自若。乍見,我還讚賞「她」的豪氣,但細查身長、儀態、半邊側臉、上半身線條、手指皮膚,我知了,是「他」,無怪乎縱情沉眠,那是男孩子的干雲。
在他們身邊,樓梯半階處,有位他在低頭跺步,猛吸煙,我被他的怒與怨嚇著,直覺是精神病患。我放慢腳步,輕輕走過,猶如動物學家在雄獅身圍緩步探查。我從他的這側身看到那側身,竟發現,他是正常人。他身無缺陷,臉無怪疤,只著白色薄衫,看得出來體魄壯健,但他的臉,好悲。我直覺他失業,不是遭遇挫折 │後者會讓人酒,讓人躲,讓人不想被他人看到己容愁醜,前者是身無分文,無錢買酒,不能噬毒,唯一的慰藉是三十五元香煙,亦不能穿得美,若髒了,還得花錢洗淨,且沒心思打扮,於是只著那身垢了也無所謂的黝服。
周六,你、妳、他、她、我,全然快樂放鬆,但對這四人而言,只能在角落。
阿嬤一定曾帶孫子在地下街麵攤用餐,星期一到五的中午,沒啥顧客,孫子的「天生」不為她帶來困擾。周六正午,台北市的光彩亮麗穿梭於此,中產階級、時尚學生不想與他同桌用餐,他太吵,太煩,做每個動作之前要大聲問,「阿嬤!可不可以攪拌綠色的菜!」「阿嬤!可不可以吃黑黑麵!」「阿嬤!我的是不是好吃!」她會開心回答,但身旁客人是不屑的醜臉側容。她大可不必帶他出門,但他知道周六是玩嬉時光,想歡情,她左右折衷,得了在地下街邊側用餐的解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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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穿女裝的他,長相斯文,皮膚不黑不白,手指不粗不嫩,手臂不結實也不細,是一般上班族。周一到周五,他得枯坐辦公桌整理文檔,唯周六能展現自我,能與認同自己的友人出遊。但他有經驗,不能在地下街中段等候,因為他高,長得也不像女生,九成九的台北人會瞅他,兩成的台北人會喊他「變態」,有幾百人會拉他到暗巷施以拳腳。幾經威脅恐懼,他知了,唯在角落,才有安全。
中年壯碩的他,逢周六,心情更差,大家是累了五天,好不容易休假,他是荒涼五天。他要做事,但周六不應徵,只能休息。他不想休息,不願休息,他寧願工作三百六十五天,不求片刻假日。但社會變了,二十五歲之壯且失業,他怎有工能做?周六,當他看到人們臉上那「終於休假了」之快樂,他更恨,想到鑽牛角尖,於是跺步。想自責,但責啥?要怨天,能怨嗎?只能用力吸煙,讓熱焦尼古丁灼疼肺部,用著近乎自虐的方式罪懲吾之命運詭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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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們仍懷希望,他們在等;真已絕望的台北人不會來地下街,會在萬華、士林、北投。
阿嬤在等政府替孫子找到人生出路,這非空泛奇想,想想十年前,身心障礙人士被社會隔絕,如今他們的就業權獲得全面保障。她相信,再等幾年,政府定然有套機制能夠輔導孫子到生存至老,她可全然放手。
「她」也在等,等社會風氣改變。看看台北大街,男孩子扮的陰柔,女孩子穿的陽剛,「她」不過是多跨一步,從「像女生」變成「女生」。三年前,台北市可沒有這種男似女、女似男的時尚潮流。「她」看到風潮,心想,再等一年或是三年,「她」的品味不會招來暴虐,「她」甚或能穿女裝上班,於是不改己衷,忠於自我。
他更是等候,他穿過美國麵粉袋做的內褲,看過股市萬點的激昂,走過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也看到股市跌到兩千點的慘況。他知道景氣是高低循環,他相信,台灣終有一天會站起來,只消五年或十年,那時,他僅六十,還能再拼一次人生,於是不自刎,留壯身,要再看到人生光輝。
堅信命運有出路,苦守等候不放棄,斯是人生之韌。於繁華角落,生命之火是最豔美婆娑。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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