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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30 16:08:48 | 人氣2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藝文賞析】淘金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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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舅公
【聯合報╱吳敏顯】
2007.11.30 03:04 am
 

他和兩三個夥伴上南湖大山淘金,光著腳丫涉水橫越溪澗時,那個夢裡被蛇咬傷的腳趾踢中溪底一塊凸起的小石頭,那塊稜角銳利的小石頭順勢鑽進兩根腳趾的夾縫裡。他抬腳一看,嘿!竟然是塊閃亮亮的礦石……

● 1

每天下午,我回採訪辦事處寫稿子,都會穿過高架橋底下。這一段路的車速,往往和步行差不多,任何人駕車就像逐一檢閱路邊的機車騎士和路人。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遇到多年未見面的舅公。更正確的說法,應當是舅公招手攔下我的車子。

我叫聲舅公。他露出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問我是誰,我說出我的乳名,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說了兩次這個應當非常熟悉的名字,卻隨即搖搖頭,模樣有如企圖從雙唇之間甩掉嘴裡的砂粒那般,眼神依舊是從前那種深不見底而映著天光的兩口深井。

我轉變話題,問他要去哪裡,舅公接連應了兩遍:「載我回家,我會付車錢給你。」

原來,他把我的車當成計程車攔下來。我考他:「你家在哪裡?」他只重複了「在哪裡?」三個字,然後有點尷尬地咧咧嘴露出一絲笑容。

我提示舅公:「是不是要回古亭笨的香蕉林?」他沒說是或不是,只重複著:「載我回家!」

在我的記憶中,舅公一直是很精明的淘金人。要說他糊塗,也只能說他信廟裡的神明信得太虔誠。

當我還讀小學時,舅公經常到家裡找父親,轉達牛埔仔王公的指示。說他的淘金事業,一定要有父親入夥才能成事,才能輝煌騰達。父親是個很守本分的公務員,不可能像舅公那樣一出門十天半個月,也不可能有足夠的體力長時間在荒山野外跋涉,便一再婉謝,最後應付不過來,只要一聽說舅公來了就趕緊閃人。

某夜,舅公夢見右腳有隻腳趾被一條金光閃閃的大蛇咬住不放,天一亮他就跑到牛埔仔王公廟找廟公解夢。廟公說,那應該是沒有毒的錦蛇,不會礙事!舅公卻不這麼認為,他說錦蛇是銀灰色的,咬住他腳趾的蛇比錦蛇還要金亮,蛇頭還像百步蛇那種三角形。

過沒幾天,他和兩三個夥伴上南湖大山淘金,光著腳丫涉水橫越溪澗時,那個夢裡被蛇咬傷的腳趾踢中溪底一塊凸起的小石頭,那塊稜角銳利的小石頭順勢鑽進兩根腳趾的夾縫裡。他抬腳一看,嘿!竟然是塊閃亮亮的礦石,這在一個老練的淘金人眼裡,立即被瞧出來它正是如假包換的黃金礦石!

從此,只要舅公述說被蛇咬住腳趾頭的夢境,都不忘把五指叉開的左手伸到人家面前,讓對方仔細瞧瞧戴在無名指上那枚大得非常顯眼的金戒指。大大厚厚的四方形戒面上,雕著舅公的姓名,那幾個字和印章刻的一樣凹凹凸凸,全是反過來的字。碰到郵差送信來,或是鄉公所的人送張通知什麼的,舅公都會伸出左手,問人家需不需要蓋章?

● 2

舅公的家,在古亭笨的一片香蕉林裡,馬路和屋基墊得比田園高,遠遠望去,那一撮茅草屋所聳起屋脊,彷彿蓋在那一大片濃綠的香蕉樹頂上,連一縷縷炊煙都捨不得直接騰升,總要糾纏好久。

這樣的村莊,在那樣的年代,每到太陽下山之後,村莊立即像拉攏布幕的舞台,很快暗下來。要等到有月亮從海面彈上來,水田裡才會映出幽微的亮光。

只要不是下雨天或是寒凍天,很多人都會拉著大殼弦唱一段山伯英台或呂蒙正,在這座竹圍那座竹圍之間,此起彼落,很像在比賽較勁,只差沒有評審,沒有人去分出高低。我是個小孩,覺得那大殼弦的聲音聽來像戲台上的哭調仔,等我慢慢懂得用點形容詞時,才知道那種弦音叫作哀哀怨怨,也叫作如泣如訴。

舅公不拉大殼弦,在他家的牆壁上也找不到掛著的大殼弦。有一回我和舅公在竹林下聽到有人拉了一段比較好聽的曲調,舅公閉著雙眼,不但把那顆碩大的頭顱跟著那旋律搖晃,雙手也擺出拉著大殼弦的姿勢和動作,好像那好聽的曲調正從他的手上流瀉出來的模樣。

我驚訝地說:「舅公你也會拉大殼弦!」

舅公聽到我這麼一說,立即像觸電般渾身顫動一下,便撇下雙手,停下所有的動作,睜開眼睛把頭搖得像博浪鼓。從此,我就了解,舅公另有他的志業,他的志氣比那些每天晚間坐在曬穀場長條椅上拉大殼弦的農民要大得多,是一個懷有雄心壯志的農民。

舅公認為,靠田地吃飯固然餓不死,但一輩子可能要像烏龜,背上頂個重重的殼子,不管春夏秋冬日曬雨淋,都得在地上一步步慢慢爬著走,再怎麼努力抬起頭,也看不到田埂另一邊究竟是稻田還是池塘。

舅公敢向命運挑戰,雖說帶著濃烈的迷信色彩。但他始終認為,同樣向土地彎腰低頭討生活,挖石頭淘金和挖石頭墾荒種田當然不一樣。他年輕時,就是農閒也閒不下兩條腿,經常跑老遠去跟一群人在花蓮立霧溪淘洗砂金,也到過九份礦區去了解挖金礦的情形。

某一天中午飯後,他躺在竹圍下的長條椅上小寐,睡夢中竟然看到礁溪協天廟的關聖帝君,騎著那隻赤兔馬打老遠奔馳過來,要他趕快到太平山林場找一名叫阿江的朋友,一起上南湖大山淘金。阿江是個伐木工人,雖是舅公的舊識,但長年累月在山裡的林區裡打轉鋸木,並不懂得淘金。

阿江看到我舅公第一次坐著流籠和蹦蹦車找到他工作的林班地,竟然像是早就料到的事,一點也不驚奇。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大頭仔爐,你什麼時候給帝君當了義子,帝君竟然託夢說你今天會到山上找我,我以為自己睡前多喝一點老米酒胡思亂想,沒想到你還真的跑到山上來。」

阿江接著用手指著一片霧茫茫的大山說,最近幾個星期每當他清晨上工或黃昏收工的時候,常望見南湖大山有個山谷,會射出一道金光直衝天頂。阿江比手劃腳,還瞪大眼睛告訴我舅公:「我懷疑那個山谷必定有什麼寶貝,本來想等到月尾,伐木工作告一段落,再下山找你,沒想到帝君這麼快就通報你來。」

舅公在太平山上待了兩天,藉著四周圍的山脈走勢,看準了南湖大山那一道山谷之後,便和阿江下山。在家中的大鍋裡炒熟一些糙米裝進布袋,有的則磨成粉末再和上黑糖,蒸成米糕,一起背到南湖大山當乾糧。他經常在南湖大山裡轉來轉去,有時候從思源埡口這頭上去,從南澳那邊出來,有時候反過來走,說是像走自家的廚房一樣。

兩人腳上穿著「踏米」鞋,「踏米」就是那種大拇指與其他腳趾分開的膠底布面鞋,從日據流行到民國五十年代。小腿還纏上長長的日軍綁腿。舅公說,綁腿防蛇咬,也可以做為攀爬懸崖絕壁時的繩索。而腰間則繫著軍用水壺,手中拎一把十字鎬。

經過山地部落時,舅公雇了兩名山地青年同行當助手。大夥兒在南湖大山爬了八天七夜,才找到那一個金光閃閃的光禿山頭,可惜那一層層露頭的金亮礦石,只是銅礦並非金礦。但舅公和所有的淘金人都相信,銅金一家親,有銅必有金。個個信心大增,便繞著附近的山谷打轉,未料空手而返。

根據舅公和阿江檢討結果,認為關聖帝君並未戲弄他們。會導致徒勞無功,乃是同行的兩名山地青年太魯莽,在山裡頭橫衝直撞。

舅公告訴我:「不管藏有金子或銀子的地方,都會閃出亮光,金子的亮光偏紅,銀子的光發白,銀子被發現後通常蹲在窩裡不動,金子則狡猾多了,它會跟人四處捉迷藏,常是忽前忽後、忽左忽右,讓人捉摸不定。淘金人千萬性急不得,必須放輕腳步,屏住氣息,不聲不響地靠近它,再用紅棉繩圈住它打個死結,那樣它就跑不掉。在紅棉繩圈住的範圍內揮動鐵鎬,定有所獲。」

舅公說:「神明不會騙人的啦!」

舅公的大兒子,最初的看法和我老爸一致,認為採礦就應當要有先進的科學儀器,對單靠神明指點便能夠找到礦苗的說法,始終半信半疑。在聽到關聖帝君竟然同時託夢,分別通知一個在平地的農民,和一個在海拔二千公尺山區的伐木工人,一起去找一座金光閃閃礦山,可令舅公這個大兒子對自己的堅持有所動搖,一度還賣力地挑著水泥,跟舅公在南湖大山用石塊蓋了一座小小的王公廟。那時舅公才五十幾歲,他說服我們鄉下牛埔仔廟的廟公,把一尊王公背到南湖大山坐鎮。他說,那應該是台灣有史以來,神明上過最陡、最高的山上。

有了這次撲空的經驗,舅公四處打聽能人,有人介紹一個住在大同鄉南山村的原住民。這個被人稱作「啞巴番」的喑啞人,經常從山裡撿回細碎的金塊充當酒錢。據說,神明果然沒有愚弄舅公,往後真的讓他撿到一些金塊下山。

● 3

等我加入新聞採訪工作行列,陸續讀過一些地方志書和相關文章,才看到裡頭真的記載著山中藏金的故事。不但崇山峻嶺的南湖大山有金礦,連後來被闢為風景區的武荖坑,那一道從深山裡蜿蜒而出的峽谷山澗,都曾淘出砂金。

看過白紙黑字寫著那些金光閃閃的記載,令我對大字不識一個的舅公,愈加欽佩景仰。我相信舅公一輩子都不曾看過這些記載,更何況在他淘金那個年代,宜蘭鄉下絕大多數人都是文盲,縱使有人把這些資料攤在大家面前,村人也會自嘲地說一句:「目睭金蕊蕊,看到這種彎彎翹翹的刺毛蟲仔,還不是跟個青瞑的一樣。」

很多年之後,有個朋友聽我講舅公的故事,突然問我:「現在社會上盛行樂透彩、六合彩,一旦中了大獎等於挖到了大金礦。如果你舅公還活著,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選擇背著炒米袋往山上跑,還是守在電視機旁看那幾個寫著數目字的小圓球幫他帶來好運道?」

我肯定的回應他:「我舅公是個有大志氣的農夫,不是那種等著財富送上門的人,他一直認為金礦得要自己去找,自己去挖。」

舅公到了晚年,沒有辦法再攀爬崇山峻嶺,未料連他原有的記憶也一併失去了。看了醫生,只說他年紀大了,很多人年紀大都會這樣,變成「無頭神」,忘東忘西的。

但依我看,那閃著紅光的山坳依舊是他的心目中搜尋的世界,一旦這個世界倒退到離他很遠很遠,甚至退到遙不可及的天邊,這對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確實是很殘酷的現實。

據說,舅公在往生前一個星期,常會一個人站在稻田中央,用白內障的眼球去眺望遠山的影子,癡癡地看著那脈印有他青壯年時留下腳印的遠山。我想,那種望不到山坳裡紅光的失落心情,換成任何一個人,恐怕也只能選擇遺忘一切!

【2007/11/3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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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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