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終於還是分開了。
說終於,並不是周遭的人對他們分手有多少期待,而是從太多時日以前,他和她就一直深陷在這種尷尬的處境中無力自拔。說不愛,其實對彼此都還有感情,還是會為了對方心動;說愛,卻又對彼此有太多的無法容忍,太多無法改變的差異。
這段感情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吧。
雖然當初是他不顧眾人的反對,排除萬難,將那個原本生活在灰暗中的女孩迎接到這個輝煌的世界來,以為她能夠成為自己永遠的伴侶,以為只要兩人真心相愛,沒有什麼是不能克服的事情。真的,當初的他真的這麼以為。書上不是都說,真愛能改變一切嗎?而他深信不疑。
他們也並不是沒有努力過,為了對方而改變。
但,生活習慣就已經夠難改了,更何況是從小根深蒂固的觀念。她總是唸他,不應該這麼揮霍奢華,與其把錢花在騎射宴饗,不如拿來做點有建設性的事情,不要什麼事情都要別人服侍,不要老是那麼驕傲不可一世的態度;他也受不了她,思考方式老是那麼小家子氣,不懂得現在自己是什麼身份,有些時候表面功夫是不得不做的,不然誰會怕你、誰會尊敬你...爭執到最後已經變成無聲的對抗,沒有人認為自己是錯的,沒有人肯改變,也沒有人有辦法改變。
繼續在一起,只會把僅存的一點美好消耗殆盡而已。
可是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他知道外界會怎麼看他這個王子:任性無能又寡情,連帶他之前做錯的大小事全都會被翻出來一再檢視,不把他弄垮誓不甘休。他們就像是虎視眈眈的豺,等著一點點機會就要撲上前去將他撕成碎片吞吃入腹。不行,這種代價他付不起,只能先拖著,想想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方法。反正跟她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她的確幫了他很多。
她總是比他堅強的,堅強到,足以毫不留情地拋棄他。
不管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再怎麼冷淡,他以為她還是愛他的。他想起,曾經他躺在她胸前,聽她一遍遍輕輕說:「我會保護你。會一直保護你,永遠保護你。」而他像個孩子一樣,在溫柔中安穩睡去。那時候他是多麼依賴她的堅強,有她在,他似乎就可以面對全世界的困難。他幾乎都忘了這段過去,要不是今天,她在他面前拋下了那一紙離婚協議書。
「簽一簽吧。」她說,然後拋下一個他久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他還在震驚,他還在猶豫,他還來不及做決定。她卻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搬離這個地方,和另一個他沒見過沒聽過的無名男子出雙入對,高調的戀愛姿態讓所有人都為之瞠目。也許是他自作多情吧,他總無法相信她已經變了心,總覺得她臨走之前的那個美麗笑容裡頭,似乎還藏了些更多的什麼。遞出簽了名的同意書,看著她洋溢著幸福得意的神情,失去了什麼的寂寞,遠遠蓋過了困境解脫的輕鬆。
也是從那天起,他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大幅逆轉。
「慘遭拋棄的癡情王子」成了他的代名詞,所有人的焦點都集中在她的無情背棄,再也沒有人對他的政績吹毛求疵。他的墮落和錯誤都被解釋成被背叛的落寞,受到人民的同情與寬容。不但各地同情、鼓勵或同仇敵愾的信件如雪片般飛來,更諷刺的是,連其他國家的重要人物也紛紛寫信來替自家未婚女兒「爭取機會」,看在他的眼裡實在是有那麼些哭笑不得。而她呢?故事中的大反派,自然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聽說連走在街上都會有小女孩對她吐口水,撂下一句:「媽媽說,長大之後絕對不可以變成像妳這樣!」
也許是她低估了群眾的力量,也許是她以為自己可以面對。
但,她錯了。沒多久,她就因為無法容忍大環境給她的壓力,從高樓上一躍而下。而她的新情人則是將她留下的物品全數變賣,帶著得來的錢財遠走高飛。人們還沒放過她,大肆宣揚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論,告訴全世界她是罪有應得,同時也不斷地試圖從他哀戚的神情中編創出另一個心懷慈悲的偉大角色。不只是癡情,這下子他幾乎成了聖人,聲勢更是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
過去的那些挫折,好像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現在他不管作什麼都能得到認可與支持,就算不小心犯了錯也會被原諒。他改變了,變得更謙遜更成熟也更寬容,更小心翼翼地要求自己別犯下跟從前一樣的錯誤,群臣都為他高興也替自己得意,但,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事情的真相並不是人們所想像的那樣。在她跳下去的那天,他收到了一封信。簡單一張白紙,沒有抬頭沒有屬名,只有手寫的短短一行字,筆跡如此熟悉: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
(陳婉柔 ∕'O Sole Mio‧邊邊角角藝文論壇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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