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 雙城浮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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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 雙城浮影---下 |
◎楊慎絢 圖◎閒雲野鶴
1658
船夫居住的部落名為巴浪硐,音似佛朗堡,位在馬納特森林西邊山麓。麥修斯以一疋印度棉布年租一間茅屋,做為宣教的講堂。當地住戶以漁獵為生,部落長老曾參加大員的地方會議,領有銀頭藤杖,對西方人使用的槍砲火藥、番麥薯餅、書籍文字都覺得有趣。麥修斯朗讀新港文的《聖經》,島內南北長期易物通商,以語音溝通並沒有障礙,只有腔調與慣用物稱的差別。
麥修斯攜帶淘金槽與《聖經》,再度航向基馬遜的內河。繞過雞籠圓堡鄰近的山頭,河流落差加劇,小船已無法逆行。河邊的草徑隱沒在陰暗的谷地,岩壁附生巨大的羊齒羽葉,麥修斯攀藤扶壁涉水上溯,踩著落石爬過斷木,上游河床散列許多鍋盆形狀的大型壺穴,像是上方急流的長年沖刷。麥修斯挖出沉積在壺底的沙石,逐一曝亮在陽光下,看不到閃爍的金光。前方溪流深及胸口,轉過一個狹窄的河道,轟然的水聲在岩壁之間逐漸逼近,直到撼聲如雷,崖石震動,水濂飛濺處就是傳說中內河的瀑布。麥修斯潛入水中,掏挖河底,細沙仍然黯淡地流過指縫。
回航行經馬納特森林山丘,麥修斯遠遠聽到節奏均律的敲擊聲,像是來自洞穴裡面的迴音。穿越小徑,繞過西班牙文書石壁,麥修斯靠近洞口,藉著天光,看到長老和一個少年正在岩壁上鑿刻文字。那是以羅馬拼音書寫的記事,條列在1642、1626、1616的數字之後。長老指著1628的數字述說,少年解釋長老當年22歲,第一次看到紅毛人,那年部落發生瘟疫和大水災,全村的人都搬回山丘居住。更早之前的族群紀事,還要邀請鄰近部落的耆老補述。
1659
財產清單列出林布蘭歷年來的蒐藏,長戟短劍、旗幟與矛槍、鋼盔與長筒帽、彎刀與大圓鼓、火藥筒與錢幣袋、環頸鐵甲與絲絨披肩;這些對比的道具可以組成一幅畫,加入女孩與侏儒、吊雞與吠犬,環繞著一支盛裝待發的隊伍,主題是:柯克隊長令魯騰伯中尉率領城市衛隊出發。法院在拍賣估價過程找回畫中人物,做證每人曾付一百盾,因此依畫作人數推估,此畫價高兩千兩百盾。
天譴,林布蘭說,這個畫作的主題是天譴,絕不是夜巡。一群人華麗打扮,虛張聲勢盛裝拿槍,裝火藥,揮長矛,小孩與寵物爭相上場;畫中少年以當年畫像的英姿,參與巴達維亞的征戰,歸來成為杜勒普醫師的病人,然後是解剖課的標本。少女移民北美新阿姆斯特丹,一生中最光亮耀眼的時刻,就是在這幅畫作,這幅簽名林布蘭1642的畫作。
然而林布蘭這一生最難堪的作品展,就是在這個破產拍賣的現場;未來已無道具可供臨摹,寫生的對象只剩下日漸年老的自我,還有,以光與影無限延伸的想像。
1660
長老指著1642的數字告訴少年,那年新來了一批紅毛人,趕走舊的紅毛人;毀棄山頂的瞭望台,建立河口的新城堡;最奇怪的是,推倒舊的十字架,豎起新的十字架。舊的十字架上釘著一個上半身赤裸的人,被丟進馬納特山丘旁的深潭,在黑夜裡會發出紅光。再隔兩年,新紅毛人要造新船,看上潭邊的茄苳樹,可是樹靈顯身,紅毛劍刺進去就拔不出來。
那棵樹高聳遮天,很難用語言形容,長老說,去看仔細,把它畫回來,刻在岩壁上,就畫在這個年代數字後面,因為樹身以年輪記錄被穿刺的年代,就是這一年。還有那一把紅毛劍,握把護手以及兩面鋒利的造形,要畫成圖象,等我們換購了足夠的鐵,也要打造一批更銳利的劍。還要記錄蔬果與藥草的辨識、鹿仔與樹林的季節、水獺與魚鰻的習居、潮汐與河水的流轉,也不要忘記紅毛人的番麥與番薯如何種植,這些都要刻在岩壁與木板,也要塑成陶土烘燒,同時附加羅馬拼音的文字敘述;家庭的紀事木刻在門柱,族群的歷史就雕鑿在獨木舟。
在這風災與洪水頻繁的濱河之地,這些文物紀錄就保存在這個山頂洞穴。
1661
林布蘭舉家搬到水都的另一端,船燈的光影變得更遙遠。海風帶著灰暗色調,轉動堤岸磨坊的風車扇葉,反覆濾篩出明滅的光與影,在近乎全暗的瞬間,光源攢進狹縫,照映出朦朧抖動的樹影;林布蘭參考印刷工房的一本新書,設計一種暗箱,書中說明立體影像如何穿透瞳孔,倒映在視網膜,經過交叉連接腦皮質。工房還有一本書有如啟示錄,圖說太陽表面移動的黑點,以及月球地表的高山與陰影,另有插圖放大目鏡下的水滴,擠滿抖動鞭毛的生物。透鏡可以顯微與望遠,也可以曲折光線,林布蘭擷取穿透稜鏡的純黃光束,檢視畫作的色差對比。
林布蘭輕移酒杯,觀察玻璃折射的影像,轉動劍把,注視刀鋒倒映的色澤。如果以舉杯者的背影當近景,遮住位在長桌中央的強光,那麼散射的光亮就可以映照出同袍們舉劍宣誓的莊嚴神情;林布蘭的創作體裁從《聖經》轉為本土史實,畫作取名:西維利斯的起義,描繪古代荷蘭巴達維人的英雄,率眾反抗羅馬人的統治。
這幅畫被訂購的市政局退回,因為林布蘭清楚勾畫出英雄的左眼瞎盲的缺陷。林布蘭說自己視力逐漸老化,無法再做修改,但是你們全瞎了。
1662
統治大員的長官已經投降,麥修斯對少年說,大明藩王的軍隊隨時都會北上,教堂即將關門,十字架隨時可以取下,但是文字要繼續保存,因為那是通往西方知識的一扇門。記得繼續保守藏金的祕密,不論那只是豪雨沖刷的沙金,或是真的有座金山,或者是來自西班牙人搜刮的寶藏。大明藩王之後,還有揚言渡海的韃靼人,連年的戰亂會帶來饑荒,因此要記得保存番薯的根莖,即使乾旱,落地就能衍生。那你呢,少年問。先北上日本的長崎,麥修斯說,再轉往巴達維亞或美洲吧。
大明藩王的兵士攻占淡水圓堡,駕木船溯河而來,裝扮像紅毛人一樣,頭戴盔甲、手持火槍、腰佩長劍,最大差別只在旗幟的顏色。穿過狹窄的干豆門,舟船進入一片寬闊的水域,隊官遠遠看見前方圓形山丘頂端的十字架,下令在山腳的灣潭泊船,率眾持槍進攻。一隊軍伍衝入小徑,看到石壁上一排蚯蚓形狀的文字,士兵探過洞穴,回報隊官,說:「番字洞!」文人模樣的師爺舞扇趨近隊官的耳朵,隊官當即宣布,這些殖民文化必須毀棄,下令準備火藥。
藏身在洞內的長老,示意少年留下,獨自走出岩洞,以官話告訴官兵:
「這不是番字洞,這是我們語族的文字。」
持戟的兵士聞言大怒,作勢廝殺。師爺搖扇點頭。
「洞壁的文字,不是西班牙文,也不是荷蘭文,……」
士兵怒極,矛刺抵住長老的胸骨。
「……是語族的文字。」
長老擋在洞口,依然不動,心想少年抱著獨木舟,應該已經到達山洞另一端的河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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