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辭土
2008/11/25 | 作者:梁惠蘭/文 鍾耀才/圖
每一次出遊,藉由飛機的起降,帶領我辭別一塊土地,卻又親近另一塊土地。也許我那些辭土遠走的親人故友啊,也並沒有走遠,一次的輪迴,不過是一趟飛機的起降吧。
趕至關西機場時,並沒有想像中的早到。
清晨六點從會館出發,百萬遍再會了,京大清風會館再會了,三慶在清晨中的巴士站送別,我們也短暫的再會了。搭的是七點十八分的特急快車,到機場約九點,也許是兩次錯車的等待,延遲了些時間。上飛機時,座位旁的乘客問我是一個人的旅行嗎?轉過頭,原來我身旁坐的是位美國婦女,此時才清晰的意識到三慶仍留在日本;三次東瀛之旅,我們都在進出日本時,彼此錯開,一個人來去。相處時我們如此親密的擁有彼此,但有更多的時刻,我們其實各自單飛,婚姻的諸多模式,不算嘗遍,卻一種又一種的體會深刻。
望著窗外陷入冥思時,空服員的聲音穿透整個機艙:「飛機即將起飛,請各位旅客繫好安全帶,收起腳踏墊,並請關掉所有電子用品開關酘酘。」示範完安全帶的使用方法後,機身逐漸震動,然後機輪渾重的摩擦地面,發出吼吼的響聲,這是飛機在凌空太虛時,暫時向土地告別的聲音吧?每次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台語裡「辭土」這個詞語。
當年父親在進入彌留狀況時,有幾次突然清醒,不斷要求我們攙扶他起坐,雙腳直試著要伸到床前的地上,那時節母親看到這樣的景況,躲在一旁流淚,告訴我們:「你們的阿爸是留不住了,他起身辭土了。」我們被母親的說法弄得一臉茫然,原來按照習俗的說法,病重的人一旦向土地告辭,表示他已看好時日,準備往另一個所在前去。果然隔不到三天,父親從昏迷中睜眼,向環繞在四周的孩兒和母親說:「這一生我真滿足啊」就此辭別相伴八十年的人世,以及他每天睜開眼睛時,就踩踏的土地,前往另一趟遙遠的旅程。
婆婆那年也在散步的路途中,突然蹲倒在半途中。在醫院時,我將這樣的情況告訴憂心的母親,母親偷偷叮嚀我:可能要有心理準備,這一條散步的路,是妳婆婆嫁入王家之後,每天不知要來回奔波幾趟的,她這樣算是跪下來辭土辭地,恐怕也是選好時日了。我不敢把母親的話,轉告心緒全亂的外子,只能共同期待媽祖庇佑,婆婆終究沒有再醒轉回來,真的用這樣跪叩的方式,拜別土地,也拜別塵寰裡這一趟人生。俱往矣,我身邊那一個個辭土辭世的親愛的人。你們都搭上了像大鵬鳥一般的羽翼,被佛陀、菩薩帶領著,深入太虛,如今應已安然到了西方極樂淨土吧!
這次十幾天的京都之旅,我在與三慶會面之後,一個人處處漫遊,藉著阪急、JR地鐵,在京、阪兩地不斷轉換,感謝三慶特意選擇了這個最美好的季節,讓我出門時,時時與櫻花同行,只是心底有時難免遺憾,想起首次東瀛行,因為第一次辦探親的出國手續,彼此都沒有經驗,外子少辦了一張探親證明,和我不在同一個戶籍的婆婆,因此錯失了與我們一起到日本的機會,也無端引起一些誤會。往後好幾次,婆婆再興起到日本旅遊念頭,公公都藉著一些理由拒絕婆婆的要求。婆婆在世時,我們原本約好了等我退休後,兩人一起去學日語,然後瞞著公公往日本旅遊,兩人曾計畫的眉飛色舞,還把彼此僅會的幾句日語,在嘴邊翻過來轉過去的講個不停,哪知話語才歇,人生的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先是公公一病不知人事,接著在我退休前夕,婆婆跪地辭土,趕赴了自己另一趟幽渺的旅程。我們的約定,此次成了我一個人的獨行,走在京都一個又一個的角落,有時肩膀突然有了重量,我就開玩笑的自言自語:「媽,汝有兌阮來京都昵?」
在外旅行時,背上背包東晃西盪,是我最愜意的方式,能用雙腳走到的地方,往往捨棄搭車,太喜歡那種腳底與路面接觸的厚實感,有時走在細石路面,還可以悉悉索索的與大地對話。家裡一堆愛走路又會走路的人,母親年輕時到人田裡幫傭,常常一趟路下來,走五、六公里是尋常事,有次載著母親到鎮外郊區兜兜,只見母親沿途一路指認那些地方,是他們當年三更半夜就摸著出門去上工地方。婆婆則不止一次的提及當年煮了鱙魚,那鹹魚湯就挑到隔好幾個村莊的昭明、潭頭去賣。在娘胎裡的我和外子,已生就了一雙愛走路的腳,注定與土地長期廝磨。因此不管旅行到那,與那個國度的人縱然不親,但與我們用雙腳一步步丈量出來的土地卻是親的,離別時,都要向那塊提供我們路走,提供我們景看的土地,致上深切的謝意。
每一次出遊,藉由飛機的起降,帶領我辭別一塊土地,卻又親近另一塊土地。也許我那些辭土遠走的親人故友啊,也並沒有走遠,一次的輪迴,不過是一趟飛機的起降吧。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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