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群孩子,大家都說他們很壞、沒救了,但有個人沒這麼想。
具有教師資格的我,服役時,被分發到國中,負責追蹤、協尋、輔導中輟生。在那裡,我認識了位老師,但他說自己原是游泳池教練,讓我稱他「教練」,孩子們管他叫「老ㄟ」。
教練是學校中介班導師,但他長得不太像老師,行事也跟一般老師有些不同。中介班,是尋回的中輟生,復學後就讀班級,他們大多因家庭問題中輟、離家,成天在外遊盪、打架鬧事,有些更染上藥癮、被幫派吸收,女孩子在情色場所工作、援交等情況屢見不鮮。
我到中介班的第三天,來了個轉學生,他叫阿明,有搶奪、竊盜、傷害等紀錄,身上有兩個保護管束,已沒學校肯收他,但教練一口答應,他說:「別人不願教的,我來教。」
初次見到阿明,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一開口便用髒話嗆聲,說他隸屬某某幫派,要我們最好別惹他,氣燄相當囂張。但教練只是微笑的問:「你覺得自己很能打,是嗎?」
「沒錯!你想試試看?」阿明囂張回答。
「好!現在,頭部以下,除了生殖器外,全任你打,如果你能打痛我,以後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教練回嗆的說。
阿明猶豫了一會兒,牙一咬,發起狠來狂打教練,只見到教練兩手環抱,真的任阿明打,看得我很是擔心。半小時後,阿明打得脫力,跌坐在地上,但教練神色自若、眉頭皺也不皺,阿明不可置信的問:「你真的都不會痛?」
「有感覺,但不會痛。」教練輕描淡寫的說,接著蹲下身去,對阿明冷笑說:「站著讓你打,你都打不痛我,憑什麼跟人打架?」阿明露出小孩般的驚恐神情,教練嘆了嘆,搖搖頭說:「你一天到晚逞凶鬥狠,有天惹到我這種練家子,人家不放過你,你怎麼辦?」
阿明沒有回答,但他從此服了教練。我問教練為什麼這樣做,他回答:「阿明不是一般孩子,得先『管住他』,才能『教導他』,否則我整天跟他講道理,他當我放屁,有什麼用?既然阿明信仰武力,我就先用武力折服他,再慢慢教他。」「教練,你沒事吧?」我關心的問。
「當然!」教練爽朗的說。
但數天後,負責中介班業務,與教練私交甚篤的陳先生,聽我提起這事,感嘆的說:「再強壯的人,任人打半小時,怎可能沒事?難怪他前兩天要去看醫生了,唉,何必為學生做到這種程度?」
從那天起,我也服了教練。後來,教練經常喚阿明到辦公室,邊泡茶,邊告訴他人生道理,阿明總靜靜的聽著,且從一開始的不耐煩,漸漸變為認真聆聽;當阿明在班上情緒失控時,也只有教練能讓他平靜下來。
「阿明!冷靜!給自己一個機會,別跟自己過不去!」教練常這樣對阿明說。
「好啦!很煩耶!」嘴裡說著很煩的阿明,偏差行為卻漸漸改進。
教練告訴我,他年輕時也曾放蕩過,逃學、打架、偷竊、搶奪、甚至走私,學過功夫的他,好勇鬥狠,母親總為他傷心落淚,所以,他看這些學生,像在看以前迷失的自己,沒辦法不管他們。
而在我到中介班約半年左右時,發生了件大事。那天,教練、陳先生和我,在辦公室討論中介班事務,教練接了通電話,講電話過程中,表情愈來愈凝重,我和陳先生都隱約感到有事發生。教練掛上電話後,神情沉重的說:「小鳳她……被人抓走了。」小鳳是中介班的學生,再度中輟後,一直沒找到,這期間,她跟幫派分子發生金錢糾紛,才打電話給教練求教。我和陳先生都勸教練別去,因為對方是幫派分子,太過危險,還是報警妥當,但教練說怕報警會激怒他們傷害小鳳,仍執意要去。「若我不去,小鳳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教練嚴肅的說。
「但萬一連你也回不來,怎麼辦?」陳先生焦急的問。
教練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那麼,你們就報警吧。」接著朝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若我沒回來,這群孩子就交給你們了。」
當時,教練已經有所覺悟才去的。整個下午,我和陳先生坐立難安,陳先生口念佛號,我則默默祈禱。傍晚時,當我見到教練的舊Toyota駛進校園時,那份欣喜與感動,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問教練是怎麼跟那些人談判的,教練回答:「我告訴他們,我是老師,來帶我的學生回家。」
教練還因此上報紙,記者用「勇哉夫子」這標題報導他,學生們大為折服,了解教練說會挺他們,不只嘴上說說,而是說到做到。雖然,小鳳後來因中輟期間所犯案件,必須接受感化教育,但教練隻身前去營
救,讓她感動莫名,了解自己仍有人關心。在感化院裡,她逐漸變得懂事,還寫了封文情並茂的信給我們,請我們有空去看她。教練對孩子的好不只這些。中介班學生宿舍經費不足時,他花錢自己補貼,學生表現好,他請學生吃大餐,甚至離開家人,搬進中介班宿舍,整天陪伴學生,幫助他們穩定下來。雖然教練總謙虛的說他書念得不多,不懂教育,但教育最重要的就是關懷,而關懷孩子的心,卻非讀了許多教育理論就能有的。而且,身兼紅十字救難隊的他,也幫忙救災、潛水搜索溺水者。
教練的前半生,或許活得不怎麼光采,但他的後半輩子,卻過得令人激賞,因為,他一直在救人,救溺水的人、救受災的人,也拯救那些正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孩子們,當他們的「老ㄟ」,陪他們度過青黃不接的青少年時期。直到現在,他仍繼續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