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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 天黑 |
◎湖南蟲 圖◎潘昀珈
他夢見自己帶她去看海。這很奇怪,因為他們從來沒去看過海。倒也不是不想看,其實他一直想帶她去,只是沒特別跟她提。他以為他們有的是時間。不過人生有時就是這樣,即使是一直心心念念未曾敢忘的事,也可能意外般忽然就來不及了。
好比忽然就天黑了。他們約會時他總是這樣說:「怎麼這麼快就天黑了?怎麼這麼快就太晚了……」然後他載她回去,趕在宿舍門禁前回到學校。每次她都在校門口對他揮手說再見,兩個人誰也不想當先轉身離去的那個。直到時間眼看就要遲,她終於先走。他看著那背影,每次都想著下次要帶她去看海。
帶她去看,那在陽光下閃耀希望、在陰天反映哀愁、在雨天成為雨水迫降敲出水聲之鼓面的,包容了整座天空所有情緒的海。
他知道,海一定還在那裡。即使他已經沒機會載她去看了。
但他的夢是那樣清晰,彷彿他們確實曾到過海邊。夢中的他們,就站在他小時候經常去的那個海岸上。她看海,他看著她。灰藍色的海水在遠處洶湧,透明的風拂上去,掀起浪,一道又一道地撲上淺黃的沙灘,碎成白沫,浸入沙中,染出一片深色,說明了潮汐的高度,又漸漸淡去,等待下一道浪補上。
海岸線上沒什麼人,只稀稀疏疏幾個,或坐或站,像隨波上岸的漂流木,等待時間將他們腐蝕。夢中的她很靜,像在悼念什麼。忽然一陣海風迎過來,她的頭髮就順勢向後揚起,像還沒抵達畫布的潑墨。風停後,她的頭髮又水一般,披落在粉紅色的T恤上。T恤上的圖案是兩朵白色的雲,撐起一座彩虹,彩虹上頭一個顏色也沒少,就跟他記得的一模一樣。
他想起其他的事。比方說他第一次送她回學校。一路上,他感覺她的雙手,輕輕地抓著他的衣角,跟他說一些學校裡發生的事。他必須很仔細地聽,免得那些話語輕易就被路上其他的聲音掩蓋過去。她總是那樣客氣,小小聲說著哪個室友失戀了,社團裡的誰想要休學,哪個老師有一點嚴格很喜歡點名……他聽著那些陌生的名字,有時候會問:就是上次說的那個某某某嗎?可是他不是之前才……讓她可以把話題延伸出去,說出更多自己周遭發生的事。他喜歡聽,他喜歡自己漸漸能跟上她的生活,為兩人儲備更多戀人之間該有的默契,好讓自己有能力幫她分擔一些心情、給予意見。「我覺得你應該開導她一下……」、「就算他休學了,我也覺得你最好不要接他的位置……」、「如果太早的課起不來,我可以當鬧鐘打電話叫醒你,還可以買早餐給你……」他是這樣努力而體貼地說著,在五光十色的招牌燈間,尋找能令她感到安全或甜蜜的話語。
她在校門口下車,把安全帽脫下來還給他。他下車,打開車廂,讓她把安全帽放進去。他從沒想過自己如此幸運,可以幫永遠備著的第二頂安全帽,找到一個主人。那頂鐵灰色的安全帽,是他有次停紅燈時,正好看見旁邊有台卡車在賣,覺得挺好看的,就衝動買下了。如今他還能記得那安全帽確切的顏色、光澤,全是因為她。他必須先想起她的臉,才能連帶地想起安全帽戴在她頭上的樣子。
他仰賴她,以她為圓心,畫著記憶的圈。那是她愛吃的咖哩飯的顏色,這是她愛喝的綠茶的顏色。她總是這樣點餐,一個人,或者跟她的朋友一起來。他已經忘了她的朋友們長什麼樣子,只記得那次當他對她說:還是一樣的咖哩飯和冰綠茶嗎?她的兩個朋友紛紛露出詭異的笑容。晚一點她們結帳的時候,她的其中一個朋友偷偷遞了一張紙條給他,上面寫著:「我朋友單身,這是她的電話,要追要快。」
他一直緊張了兩天,還鼓不足勇氣打給她。直到她又來到店裡,點了一樣的餐,他才有點害羞地說:「那個電話,我不是不打,是……」
「什麼電話?」她露出迷惑的表情。
「啊!就上次你的朋友……離開前給了我一張紙條,叫我打電話約你……」
才說著,兩個人臉都紅了。他記得她臉紅的樣子,像稀釋了的紅水彩滴在宣紙上泛開來。他感覺自己臉上也熱熱的,兩個人一時尷尬無語,還是她先主動解開了僵局說:「那你就打啊,或者今天就可以傳個簡訊來祝我生日快樂……」
回到夢中,如今她的側臉,已經不再潮紅了,甚至有點慘白。大概是吹了太久的海風有點冷。終於,她轉頭對他說:「謝謝你帶我來看海。可以看到你從小到大都愛看的海,我很高興。真開心我能考上你居住的城市的大學……」
他想著,因為她,他本來還打算重考的,考上夜間部都好,同一所學校就好,當她的學弟。他是如此拚命,只但願能更接近她。於是一邊打工,一邊補習。兩個人都有空能見面的時間不多,他無一刻不是小心翼翼地珍惜著。
可是天偏偏黑得快,像有誰隨手就把燈關掉。一天,送她回學校後,他騎車回家,精神渙散,不小心就撞上一道強光。
光退去,像一道浪沒入沙裡,又從地底流回海中,卻把他跟無盡的黑暗留在一起。剛醒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正在做一個奇怪的夢,一個只有聲音,沒有畫面的夢。直到他發現,這個天黑的夢,是演不完了。他唯一還能看見的時刻,只剩下真正入睡時,一個個輪流上演的畫面:載她回學校的那條路上、送給她的咖哩飯和冰綠茶、遞給她的那頂安全帽……
來不及為她介紹的海。
失去視力不久後,他強迫自己也要失去她。唯一還能樂觀的是,他常常在夢中見到她,經由她,一一細數那些已然流失的顏色。想想,以前還能看的時候,能見面的時間那麼少,現在倒是躺在床上,就能看見。
醒來的時候,也還好。偶爾感到寂寞侵蝕,他便說服自己,一片暗,就像天黑,要睡著也是容易。況且,只要一睡著,他便又能很清楚地,看見她。●
自由時報-98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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