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傍晚,曬衣場便穿梭著俐落的步伐,時而摩擦衣物傳來窸窣聲,時而間歇停頓似鳥昂立。妳左手負疊一堆毛皺的巾、鬆垮的上衣,連同全天陽光的重量,一起收進洗衣籃。待屋裡嬰孩哭鬧了,妳急忙再摘下其餘衣物,直至竹竿光溜。隨即,旋身連同乾燥卻一點都不輕的衣服,從門縫使力一蹬,來到竹床旁;憐惜地抱起嬰兒,低喃夏日午後將至的隆隆雷雨,爾後左手劃起火柴,點起蠟燭。
妳沒有錢給懷裡的小寶貝買舒適的床,叮咚作響的搖籃車。生了孩子後,放在櫃頭上的幣,消失得特別快;像來了場地震,沒幾天就四散到妳以前沒注意過的洞底。妳拚命地把洞縮小,歡喜接受鄰居用得爛皺的毛巾,收起少女愛美的裝飾甚至準備捨棄;然後得以在飯桌上端出摻了椰汁咖哩的碎牛肉,蜜甜的波羅蜜浮在其中亮橙亮橙,妳將糯米盛一碗尖實,遞給妳的男人。
隔著曳動火光,妳的男人嘴巴忙著咀嚼,他方自農田下工,身上衝出了一股醃壞的氣味;狹矮的屋宇下,你們安詳地吃飯,除了懷裡的小寶貝。「小寶貝,過來爸爸這裡。」妳的男人吃沒幾口,就因小寶貝突如其來的哭聲,心軟地放下碗筷,把小寶貝接到懷裡。抱著嬰兒的男人露出滿足的笑,妳則忖著要替男人摘些金鏈花的種子,加水煮可以解酒呢。妳凝視著他手邊斟滿的酒杯這麼打算。在他喝醉後可以煮一碗,幫他褪去綁架案的悲傷眠夢。
綁架是他常說的一個眠夢。用夢去形容,對你們來說,好些。
男人幼年曾被父親的姘頭綁架,她將椰子弄來,成堆成堆擱在屋內,只管剖開逼他喝,又不准他進廁所。男人極力回憶,除了椰子汁之外……卻只有河流刷噹衝擊石頭,趕著時間趕著浮在水面的掠影,閃閃爍爍刺盲了眼。後來呢,妳忍不住問,即使知道男人不會說。或許真是忘記了,妳想──童年玩伴長大後對妳坦承,曾向妳父母騙稱妳考試作弊,好看妳招來一陣毒打的事件……妳早忘了!因此,男人的綁架後遺症,頂多令他端起又嗆又辛的圖笛酒,以劣質烈酒的餘勢,衝破在矮狹暗屋製造的幽閉恐懼。或許妳以為的幽閉恐懼,也不純然存在,妳看男人糊濃著目光,端詳妳,不,再外,窗之外的,更遠方湄公河澎湃洗滌著泥沙,流過綠蔭遮天的兩岸,波羅蜜樹碩大參天,師父說波羅蜜意味到達彼岸,圓滿,已了。透過男人的眼睛透出去,在水勢來去之間,已達了許多次彼岸,妳搆不到,遂拿著寺廟分發的佛經,從布施波羅蜜開始念起。念著念著,妳注意到大樹旁有僧侶走過。妳是不是因為男人誦著梵語,眼觀鼻,鼻觀心,雙十合掌低頭走入寺廟的姿態,瞬間迷上了他?
男人注意到妳沒動筷子,於是伸手夾了塊波羅蜜到妳碗中,順道再將小寶貝舉起,高高地,然後放下,逗得一陣笑聲暖洋洋,映著火光搔了搔空氣。男人提起之前說過的──要去台灣工作。做什麼呢?待在烏汶,當稻稛大批來到打榖機前,打碎的稻草迅速飛揚起來,機器出口源源不絕灑下香米,一年的辛勞,不都有了補償?為什麼要去台灣!男人說,去台灣工作,不用幾年,真的,不用幾年,就可以搬離烏汶到大城市住,不想讓妳們繼續在這裡吃苦,多累人!男人轉頭問小寶貝,住這裡無不無聊?小寶貝咯咯笑著,男人又說,何況小寶貝的病要怎麼辦?開刀要錢。妳看著一大一小,在此當下簡直無憂的男人與小寶貝。妳沉著念頭,想得碗內的咖哩都冷稠了──好吧,什麼時候出去?
男人便真的出了家門,妳為了祈福,已經決定今年要去幫忙製蠟燭。師父說,齋戒日前一晚,點起蠟燭,捧著鮮花,繞廟三圈,默念佛陀,將有祝福。
妳將碗筷收妥,重新撚起一支蠟燭。該是去長老家看電視的時候了。萬分抱歉地敲響長老家的門,忍著背小寶貝走上好段時間的腰痠,妳欠身,在電視機前找了個位子坐,其他位子早有同在農田上工作的男男女女們。
這段時間以來,妳很想擁有一只遙控器,像神通般的遙控器,切換一個又一個畫面,佛說三千大千世界;妳看了電視,大千世界竟能縮在小黑盒子裡,任人決定,多神奇!前陣子妳聽長老說,泰國人在台灣暴動,多人被捕。什麼暴動?妳急急問長老,長老安撫妳──先別亂想!妳翻出信件,倒了一地,男人提過在哪工作?在哪?「桃園」,妳慌慌翻出一張紙,上面的拼音妳看過數回仍極難想像,那是怎麼樣的地方?冷嗎熱嗎有大樹嗎?然而至少不是新聞播放的「高雄」。當然,妳也不明瞭高雄與桃園的差別。在高雄事件後,長老似乎了解妳的擔憂,於是請妳晚飯後去看個新聞。原本不看電視的習慣,為此改變;從緊張兮兮唯恐看到不幸消息,以至於成為農忙飯後與小寶貝的娛樂。偶爾,妳突發奇想,生活也能這樣切來換去多好。啊最好能切到台灣,這樣妳就能隨時在男人身旁,端詳他黝黑的臉龐,是不是又堆積了昨夜的累。
這短暫幻想,隨著齋戒日漸近,妳轉而投入工作。跪在寺廟地板,金光耀目,恍如聽聞《阿彌陀經》:「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妳聽從蠟燭師傅的指令,琢磨粗刻畢的佛像,大殿木魚咄咄,間有磬聲綿延咚的餘音,一部佛經衍為虔誠的蟬噪,化作密網捕進燠熱,捕進連同妳的男女老少,藏在內心深處想一吐為快的願望。婆娑樹影,黃袈裟繞過眼前,妳持刀專注,相信自己負責的蠟燭佛像將相好莊嚴。蠟削成片脫落,似蟲褪殼,妳的腳因長時間蹲跪而麻上腦髓。
休息一下吧,蠟燭師傅似乎相當滿意,他囑咐妳先去喝杯茶。沙龍怡然飄飛,寺外的孩童使妳想起小寶貝。不知道暫時託給鄰居的小寶貝睡了嗎?如果睡了,或許窗外波羅蜜果肉熟透的氣味,會讓小寶貝在夢中睜開眼睛。啜了幾口茶,妳繼續投入雕刻佛像的工作中。佛有三十二大丈夫相,男人有幾相呢?妳將手巍巍伸到佛像前,撫上佛寬廣的額,含笑的眼角──妳看妳的男人,也是這般。這般使人瞻敬。只是男人是軟的,蠟雕佛像硬中滑膩,男人的袈裟像蝴蝶,在風中有展翅的權利,花粉撲上妳的臉,妳怎麼淚流了。妳擦乾淚水。
忽然蠟燭師傅重重上妳的肩,妳驚嚇,以為方才對佛像不敬。妳,快去看今天的新聞!新聞不是晚上才看?而且我還沒把佛像刻完……蠟蠋師傅更急了,別管佛像,管妳男人。男人!妳驚惶起來,男人怎麼了?妳猛然起身,踉蹌一下,不管腿麻,奔著連鞋也忘了,到長老家。長老家聚了一大群人,他們對妳說,冷靜下來。妳首次拿起遙控器,嗶聲一響,畫面跳出來,新聞主播喃喃,本國一男子於返泰前夕,跳入八百度熔鋁爐池自殺,上半身焦黑,下半身燒成白骨,工廠位於台灣桃園,員工紛紛表示訝異……妳啪地關掉,以眼神詢問眾人。長老搖了搖頭。接著,電視裡的人換成政府官員,冒出一句又一句妳聽不懂的話:「台灣那家工廠也從沒預料到他會跳到熔爐自殺,熔鋁爐平常都是自動化作業,所以應該是他自己跳進入的。」「據說是患了性病,被工廠遣送回國,一時想不開,才會……」妳感到憤怒了,想騙誰?我的男人才不可能得病,也不可能自殺。政府官員皺了眉頭,臉如熔蠟模糊起來,卻仍發出聲音,很抱歉太太,但妳丈夫確實已經被燒成白骨,妳同意讓他在台灣火化後再送回來嗎?妳覺得更加氣憤,為什麼長老跟其他人,不阻止這個胡說八道的官員?
妳退了一步,再退,右腳絆住椅子踩到沙龍,向後跌了下去。
男人說,我好熱,台灣居然比烏汶還熱。
妳拿一桶水,潑向男人。男人還是低喃著,好熱好熱,應該回家種田的,腳踩在田裡,怎麼樣也不可能這麼熱。妳對男人說,要洗身澡才能解熱嗎?男人說,要湄公河才行。妳回答,那就回來呀,你家不就在湄公河旁,豐沛的不竭的,河畔有波羅蜜的……男人打斷妳,我找不到湄公河!怎麼可能?妳對男人說,不就在湄公河身旁活了十幾年?男人臉黑了起來,愈來愈深,愈深愈模糊,帶著火光,身後萬支燭芯狂亂搖爍。
妳感到熱,在醒來之後。喝了寺裡老法師念咒的水,也無法解熱。
妳終日抱著小寶貝,指認相簿中另一個長大後的他。小寶貝咿哦嗚耶,小寶貝看得見,妳猜想得沒錯,男人還在。長老昨天跟妳說,骨灰再過三日才會送來。骨灰……那是什麼顏色?妳認識什麼人變成骨灰?妳想沒有,沒有,除了結婚前母親的葬禮。而妳早已把母親還給大海。
守著牆上日曆,今晚就是齋戒日了;等會兒要帶小寶貝到寺廟裡,看看妳幫著完成的紅身佛像,以及──替男人祈福。梳妝完畢,妳揹著小寶貝,在大批人潮中緩步,直到向寺裡師父領了三炷香,供上水果,執畢香花。
從大殿出,妳雙手捧著蠟燭,背上的小寶貝,咯咯笑咯咯笑。妳虔誠而專注地,舉起腳步,向寺廟右方前行。遇到僧侶,一身黃袈裟,妳行禮如儀。廟中梵唄續唱,跟妳那天為佛蠟像工作的旋律一樣,妳感到自在。寺廟周圍,豎起數尺高的蠟燭,妳想,是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阿彌陀經》如實建造,以蠟燭,以紅豔的蠟燭,築起金碧寺廟外的祝禱。可惜蠟燭滴下淚了,那些懷著巨大喜悅的蠟燭,彷彿受不住炎夏的熱力,開始滴滴答答起來。妳繼續走著,默念經文,從忍辱波羅蜜開始。妳護著手中蠟燭,護著身命。那尊佛像,還未出現。其實參加齋戒日好幾次了,然而沒有一次如同今日如此歡喜興奮,妳今年的祈福是不同往常的。應是此因。
繞完了一圈,妳自寺前再重新開始。妳一向篤信佛陀,自瞻仰膜拜,再到起身,凝成一只蠟燭,頂上熊熊冒著純然焰光──相信的焰光,確定極樂即在一跪一拜間。妳左手放在燭光上,想像自己亦是佛陀,撫摸燭光如撫著前來跪拜的信眾。撫著摸著,妳感到一股清涼,在巨燭影綽中,妳看到那尊佛像,朗朗眉目,慈藹笑容。幾乎想撲上去,妳的男人在那呢!然而還是忍住了,告訴自己,繞完三圈,祝福才能實現,屆時,男人會更高興的!
燭是有香氣的,今晚巨燭們每落一滴淚,逼人的香氣便從泥地上竄升入妳的鼻腔,白色虛弱的香。香有點惱人,尤其佇立的燭簡直要彎腰了,霹哩啪啦滴淚,收割香米的那陣暴雨。小寶貝在妳身後扭動,妳說,乖,噓,媽媽摸摸火,很涼快,先不要吵媽媽。妳的左手隨著前行,愈加感受到燭光的清涼;手中的與周遭的燭,因為清涼再度蓄淚,歡喜地掉落。就快了,快繞滿三圈了,妳彷彿聽見男人,佛像,男人,佛像的悄悄話。
好涼,實在好涼,燭芯紅著臉,拚命朝妳簇擁著。佛陀巨身遂有紅光。妳的左掌,也因難得的清涼,吱吱地,爆冒出了一條愛嬌的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