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圈套 (下)
2008/12/17 | 作者:歐宗智/文 高矩敏/圖
黑暗中,垂死般的我,終於忍不住沒命的、激動的大聲哭喊起來:「去你的英文!去你的數學!去你的大學聯考!」
高三以後,每攤開課本,就疲倦得想閉上眼睛,記憶力也一天不如一天,生字片語或年代人名,看過背過卻總又忘記。好在班導說過,只要「度過學習」,自然滾瓜爛熟。
「來,快趁熱喝了!」媽把人蔘湯盅放在書桌上:「休息一下,別過度用功,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抬起頭,深深地望著媽,媽和藹可親地回以微笑,像春天美麗的花朵。我滿足地點點頭,一口氣把人蔘湯喝光。嘴裡香香的,心裡充滿感激。
依我看,世界上真正關心我的只有媽媽。媽與爸爸完全不同,她不但不罵我,且還耐心地鼓勵我。我遇到問題,不敢跟爸爸商量,因為爸爸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定先奚落我一番,但媽不會這樣,她會很專注、很細心地聽我把話說完,替我分析,幫我解決困難。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媽媽會嫁給爸爸,一起生活這麼久呢?因為他們是兩個極端不同的典型呀!
「稀飯煮好了,待會兒就過來吃,好準備上學!」
「好!等我這一課看完!」我愉快地回答。
金黃色陽光和煦地灑著,街頭已完全明亮起來。外面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有些早起的學生已紛紛離開家門,繼續做一個人人心目中的好學生。
我禁不住往外瞧,有一個國中女生,頭髮齊齊短短的,恰巧側過臉來,我好奇地注視著她,目光相接,她臉上一下子揚起兩朵淡淡的紅雲,羞怯地加快腳步走開了。
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公車上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生來。前一陣子,早上搭車時,總會在車上碰見一位S女中學生,起先並未注意,後來發現她也是高三,漸漸地,由於見面次數多了,兩人似乎有了默契,看見對方時,彼此會點頭示意。儘管如此,我卻沒敢向她開口。
在車上,我都利用時間看英文生字簿,背背生字。直到她下車,我才有機會偷偷打量她。她的皮膚白皙,臉蛋圓圓的,就是大家所說的瓜子臉,完全沒有黑痣或斑點,五官個別看普普通通,並不出色,湊在一起卻教人看了想繼續再看。
有一次,那是一個有風的日子,許多女生的裙襬被調皮的風兒掀起,紛紛用手壓住裙子以免走光。這天,又遇見她,碰巧只剩下我身邊一個空位,她對我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坐下了。我很不自在地移動一下身子,兩眼繼續注視著英文生字簿。此時,車窗外的風陣陣吹進來,狂吻著我的面頰,我卻感覺渾身發燙,悶熱難耐。
「你每天都很用功哦!」
沒想到她主動找我講話,我有些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我才慌亂地抬頭看她,心臟跳動得極不規律。奇怪?以前怎沒注意到,她的眼睛雖然不大,但很靈活,很迷人,彷彿會說話。我似乎忘了回答。
「你們學校升學率好像蠻高的?」她又說,微笑像水紋一樣,浮在她臉上。臉頰則泛著一抹淡淡的、我很喜歡的蘋果紅。她的聲音銀鈴似的,真好聽!
「哪裡!你們學校也很好呀!」沒料到現在我又出奇冷靜,聲音一點也不抖:「但話說回來,升學率的高低只是代表大家的努力和運氣,一切成敗仍要靠自己。」
「不錯!你考哪一組?」
「那無關緊要,反正社會組就是了!」我反問:「妳呢?」
「家人硬要我考丁組,可是,我的興趣在乙組。」
她似乎很苦惱,我聽了,像找到知音一樣,欣喜萬分。車上,我們談得很攏,猶如故友重逢。她的名字叫「美莉」,很好記。
結果,這天我和美莉都沒下車,一直坐到台北市。先打電話向學校生活輔導組請病假,再揹著大書包,連趕兩場電影,由萬華到士林,逛了大半個台北市。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快樂如神仙,逍遙又自在。可是這奇異的一天,像一闋輕快的曲子,一轉眼就奏完了。然後,我們像平常放學一般的回家,並未刻意交換地址電話。回到家,偷了爸爸的印章,填寫請假單,除了美莉和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秘密。連小林我也瞞著,說是請假在家K數學。
那晚,一整夜都想著她,書看不下,覺也沒睡好,但心是熱的、跳躍的,情緒是興奮的。疑惑的是,美莉從此消失,不再出現了,對我來講,她像一則虛幻的神話,或是一場朦朧的春夢。她的一顰一笑,卻深深鐫刻在我心中,令我自己驚訝不已。
那陣子沒等到她,整天渾渾噩噩,恍恍惚惚,像隻瞎了眼的貓,再也靜不下來。同學關心詢問,我不敢直說。班導一定看出異樣了,立即通知個別面談。
「你近來怎麼回事?每一科成績都直線退步!」班導冷冷的眼睛令我想起父親懾人的眼神,內心不禁畏怯起來。
「你知道,老師對你的期望是很高,只要好好用功,你是可以考上好大學的。」班導緊跟著又說。
我無話可講,低頭注視自己的黑皮鞋,上面覆蓋一層灰塵,皮鞋已失去原有的光亮。
「回去好好想想,前途由你自己決定。但你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只好請家長來學校走一趟了!」
這可千萬使不得,爸爸一來,我不被碎屍萬段才怪。
於是,悔過書寫了足足三大張,班導才饒過我,而我的心總算重新安定下來。
那主張「地毯式」讀書的歷史老師說過,高三同學現階段唯一的任務是把書讀好,背熟年代,不計一切代價考入大學,到時自然就會找到所謂的「顏如玉」。但同學們聽了卻毫無反應,可能是被那一個個背不完的年代麻木了的緣故。我對歷史老師所說的「美女」也沒興趣,雖然偶爾還會想起美莉那對會說話的眼睛。
「明志啊!吃飯了!」媽又喊著。
我應聲後,急忙穿上媽早已燙得筆挺的卡其制服。記得跟美莉一起蹺課那天,她很驚訝地說:「你的制服怎麼這樣挺呀!」我聽了很不好意思,只是攤攤手,聳聳肩。
坐到飯桌,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兩眼直冒金星,腦勺好似有人在往後拉,接著,頭一昏,眼前一黑,就失去知覺了。
醒來時,是躺在床上,媽正用熱毛巾輕輕地擦拭我的額頭。
「幾點了?」我想坐起來,但全身乏力:「早上要考英文啊!」
「沒關係,已經打電話到學校請假了。」媽說話的聲調不太對,像要哭的樣子。
「等一下,媽帶你去醫院仔細檢查看看。」
「不用了!我現在已經好了!」我頑強地說。
「先休息,別說了。」
媽用兩手把我按在床上,我覺得背濕濕的,有些發冷。
●
到教學醫院掛了急診,檢查完畢,回到家,心情猶如石頭般沉重。我虛脫地躺在床上,嗒然若失,說不出話來,內心充滿一種從未經驗的恐懼。
下午,小林打電話來。
「鄭明志?」
「我就是。」
「今天怎沒來上課?」他怪里怪氣地笑著:「又躲在家裡K數學!是不是?」
「根本不是這樣!」我莫名其妙地生氣。
「幹嘛,幹嘛,這樣也生氣啊!」
「沒有!」我還是不耐煩。
「班導要我轉告你,明天要考英文第五冊全部。」
「知道了,謝了!」為了早些掛電話,我騙他:「我要看書了!」
「好好好,慢慢K吧!不打擾了,明天見!」
「明天見!」
茫然無力地放下電話筒,又覺一陣暈眩,趕緊躺回床上。這時天色昏暗下來,黑黑密雲大塊大塊地積壓著,整片天空彷彿就要坍塌下來,看起來好怕人。我故意不開燈,讓房間被黑暗淹沒。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想著醫生的診斷說明。
「你得了急性肝炎,別擔心,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要好好靜養,不要再操勞過度,身體狀況慢慢會改善的。」
「以後,千萬不可抽菸、喝酒、熬夜、做劇烈運動……」
醫生的話語像千萬根針在胸口不斷地攪動,我痛苦得想叫,想哭,卻叫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不知爸爸知道了會怎樣?小林說,明天要考英文第五冊全部,還有那關係前途的大學聯考,怎麼辦?怎麼辦?
我的頭又脹得發痛了。
突然,我瘋狂似的,把翻得封面起毛的英文課本撕得粉碎,撒得滿床滿地都是,晚風從窗口狠狠灌進來,把才落下的小紙片又吹得飛揚起來。
洩氣地坐在床邊,張著口,喘著氣,只覺有一無形的圈套死死地勒緊我的脖子,越想掙脫,圈套就套得越緊,啊!我的喉嚨,我無法呼吸!啊!爸爸!我--我要窒息了!我……
黑暗中,垂死般的我,終於忍不住沒命的、激動的大聲哭喊起來:
「去你的英文!去你的數學!去你的大學聯考!」
(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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