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7屆 宗教文學獎 短篇小說佳作
擔心是多餘的。就像那句話:如果煩惱能改變現況,那就煩惱吧,否則只是浪費時間……
第一次聚會,訂位二十人,一人缺席。
人真是一種自我到家的群居生物。
到的時候,小小的咖啡廳正飄滿討論。我點了杯苦水,揀了最邊的角落坐下。萬酒,也就是這次集會的發起人,正在說話。
「……所以,這次是打算徵求參與的工作人員,然後我們會進行募款。」
募款,這兩個字像關鍵字一樣在人群中激起討論串,有人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所有捐款都用在西子身上,所以其他參與的還是義工性質的,對對,大家都要自己負擔費用。」他急忙解釋。
萬酒腦袋裡的邏輯一直是我不敢恭維的,堪稱一絕。他是那種單純到極點的直腸子,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而且,過度樂觀。
最後募到的錢少得可憐,真不知道那些詐騙集團是怎麼弄到錢的。我原想好好研究一下,可惜時間不夠。
兩周後,第二次聚會,沒有訂位(醫院不需要預約),六人到場。
時間像雞巴一樣—─永遠都不夠長,
人手像A片一樣—─永遠都不夠多。
──勞倫
萬酒,我,沙貓,西子,小杯,勞倫。
我把剛印好的溫熱資料分給大家,十份果然太多。
片名:如果生命只剩下一百天,我決定去流浪。
下面是劇情大綱,也就是我們的行程內容,然後是分工跟預算規畫。
片名是萬酒想的,我覺得滿惡俗,可是通過了,四比二,人少的好處就是決定什麼事都快一些。
跟這次比起來,上次的聚會根本就是一團混亂的變相聯誼。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西子,還有其他人,她看起來氣色不錯,六月天卻戴著毛帽。
三天後,F醫院303號病房,病人失蹤。
沙貓原本打算有新聞的話,就把新聞錄下來剪進影片裡,但是顯然大家比較關心世紀婚禮,連條跟醫療有關的新聞都沒有。我後來才想到這類新聞通常會延遲幾天才播出,屬於沒大條新聞的時候才會拿來充數用的小條消息。那時候我們已經在往宜蘭的山線區間車上。
搞不好現在翻車,上新聞的機率還高一些。
萬酒覺得這整件事神奇得不得了(像《瞞天過海》一樣!),然後他跟西子兩個人不斷幻想萬一醫院追過來該怎麼辦。
「除非他們吃飽太閒。」我說。西子笑得東倒西歪。
我把筆記本拿出來大略想著行程方案,紅色本子,所有的計畫、電話、聯絡要點到緊急方案齊刷刷的排列。
我習慣事前計畫好,A計畫、B計畫、C計畫,雖然總是趕不上變化。
我是真的沒料到他會離開。
放眼一行人,攝影師反而是最上相的那個。沙貓一面撥弄著她的攝影機,一面把她的行李分裝到小杯的袋裡。因為行程不算短,我們決定分散行李重量,女的拿少點男的拿多點。
西子像跳針一樣不停的說謝謝。
「幹,妳可以他媽的說點別的吧?」沙貓說話總是比男人還男人。她一天不說幹會死,我一天不抽菸會死,萬酒一天不喝酒會死,小杯沒有音樂會死,西子一百天之後會死,勞倫整天都在打量路過的女人。
真是脆弱的一群人。
其實人都不怎麼堅強,至少,沒有我們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
●
第十三天,台東,富岡漁港。
他們說,一起出門旅行可以考驗交情。完全沒有交情的我們只好當修煉,心靈的。
想到還有八十來天我就覺得無力。萬酒老是不在預定的地方吃飯,也不住預定的房間。結果我每天晚上都在打電話取消預約,已經付的訂金也就拿不回來。
迷路像打槍,一天總要來個兩三回,勞倫說。有人問人,沒有人還可以拿兩個十塊問神,問到硬幣掉進山溝裡。誰教我們全都路癡呢?連神都崩潰。
然後是現在。沙貓把整個行李袋交給小杯拿,小杯叫勞倫幫忙拿,勞倫忘了,結果我們人在漁港,再二十分鐘船就要開了,沙貓的行李還好端端躺在山的另一邊的民宿裡。
「幹拎娘勒,你他媽只記得拿自己的,幹。」再加上她的紅龐克頭,假日的熱鬧港口居然被她騰出塊空地,眾人閃得遠遠。小杯低頭咕噥著道歉,灰白色耳機沒精神的掛在脖子上。
我打電話給民宿老闆,拜託他把行李寄到綠島的民宿,希望我們今天是在預定的地方過夜。
「妳夠了沒啊,不過就個行李沒拿而已嘛。」勞倫吼她。
完了,我想。
其實人跟人之間相處是無止境的忍耐,情侶、朋友、夫妻,忍得下去就長長久久,忍不下去就一拍兩散。
在一起本來就是一種考驗,我一直以為自己通過了。
果然情況一發不可收拾,上船前五分鐘,勞倫背起他的行李袋頭也不回的走了。
萬酒正喝著冰啤酒和西子一起走回來。
「怎麼了?」萬酒看著勞倫漸漸沒入人群的背影。
「有事,先回去了。」我從西子手上接過無糖綠茶。沙貓戴上太陽眼鏡,像個明星一樣保持沉默,小杯戴上耳機,我聽到了,是The Shins的 'Red Rabbits'。
And they're standing up for their r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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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天,綠島,人權紀念館。
我從來沒看過所謂的滿天星空,真見到了,反而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是誰的電腦桌布或螢幕保護程式。
「妳的行李還可以寄到,可是勞倫再也不回來了。」我把菸撚熄在隨身菸盒裡。
「妳該不會是喜歡他吧?」
「不是,人少,接下來的行程會變得更麻煩。」雖然人本來就不很多。
然後是一陣沉默。
「要不是為了雞巴畢業展作品,我才不會來。」沙貓是藝大學生,三年級。
「喔?」
原來如此。我本來對拍成紀錄片不抱太大希望,能成行就要偷笑了,但沙貓在最後那刻奇蹟般出現。
「幹他媽的那些演員一個比一個還自以為是,所以只好拍紀錄片了。」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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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天,龜山島。
至於為什麼我們會先從北到南邊的綠島,再往北到龜山島,都要歸功於萬酒。因為他不知道從哪裡拿到龜山島的旅遊廣告單,上面說龜山島有鯨豚。
其實是西子想看的,我們都心知肚明。
如果剩下一百天的生命,我只想再見你一面。
西子開始出現一些症狀,是小杯最先發現的。我原本以為是暈船,可是她吐得像要把內臟也嘔出來一樣。小杯說:
「她看不太到,有時候。」
我才想起這幾天萬酒幾乎沒離開過西子身邊。
其實他們總是一起出現的。就像燒餅要配豆漿一樣,沙貓說。
不只視力時好時壞。頭暈、步履不穩越來越常見,除此之外還有頭痛。小杯不知道從哪裡生出許多奇奇怪怪的藥丸。
「那個……藥是哪來的?」萬酒問了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
「我是醫生。」
然後我聽到一個個下巴掉在地上的聲音。
那天晚上晚飯後我進行例行的呼吸運動時,意外看到小杯。
「也給我一根。」
我吃驚的看著他,早上脫臼的下巴到現在還兜不太攏,現在又掉了。看我沒動作,他說了謝謝,然後自助抽了一根菸,熟練的點著。
「不客氣。」我回神,抖菸灰。
「我媽也是這樣,我開了很多很好的藥給她,結果她還是走了。」
「那不是你的錯。」我不拿手的事情不多,安慰人剛好正是其中之一。
「不,後來看護整理她房間的時候,在枕頭套裡找到好幾百顆藥。」
他的後悔從眼裡滿出來,滴在地上。
總是連遺憾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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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天,南投,集集。
DV帶已經變成一個沉重的負擔,萬酒要拿西子的行李。所以這包DV帶在我、沙貓、小杯之間流傳,沙貓總是想趁人不注意塞到小杯行李裡,然後小杯又把它塞回沙貓行李,結果我除了拿DV帶之外,還得負責注意他們老是忘了拿的行李。
萬酒越來越沉默。人可以樂觀,但是絕對無法欺騙自己。
「昨天晚上,她突然問我是誰。」我第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表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菸,「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她都是西子。」
「嗯。」
「我們一直都會在。」
不要忘記,不想放棄。
過幾天,我們看到了插鋼筋灌水泥的神木。雖然我說西子還是西子,但我打從心底覺得這棵神木已經不是神木。萬酒在神木前待了非常久,久到我差點以為這就是終點。
我們最終離開了,她的意志力像鳳凰一樣熊熊燃燒。
但她卻無法像鳳凰一樣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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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天,台中港。
她甚至完全不記得自己已經看不到這件事。
沙貓開始有點害怕,可是又不太清楚自己在怕什麼,拿著攝影機的手微微顫抖。
我們都不知道故事最後,雖然結局已經公開。
看海的時候,西子開始說個不停。從她小時候第一次看海,到所有跟水有關的記憶。她一逮到機會就說個不停,各種零碎的事都說。
我想她也許是覺得把這些記憶分給我們,她就可以繼續活著。大家都很認真的聽著,尤其是萬酒。雖然大部分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
「我曾經害怕兵變。」萬酒說。
擔心是多餘的。就像那句話:如果煩惱能改變現況,那就煩惱吧,否則只是浪費時間。
我躺在床上努力的回憶出發前搜尋過的那些資料,希望自己至少能預見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卻發現自己陷入沒有意義的迴圈。就像那時候不希望他離開一樣。
人為了無法改變的事情煩惱,說不定是希望被救贖。
喂,把我七年的感情全部還給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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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天,澎湖。
西子已經不是西子了。也許在旅行的路上,她早就偷偷地離開我們也說不定。
她陷入一種近乎死亡的空無,除了萬酒和她說話。她會突然敏銳的回應問題,說些笑話,和沒有意義的句子。
她不記得我是誰,不記得小杯,不記得沙貓。
明明就在眼前,卻感覺不到存在。生命到底是什麼?是呼吸還是心跳?是自己的記憶或者其他人的記憶?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答案的活著。
然後他們舉行婚禮。
剛好一個伴娘一個伴郎,一個主婚人。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過沒有人笑。也沒有人哭,除了西子。那瞬間,她回來了。
小杯用奇異筆在萬酒身分證上的配偶欄寫下西子的名字。
兩天之後,直升機載著萬酒和西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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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後,沙貓的畢業展,大受好評。可是我們誰也沒去。
我和沙貓約在附近的咖啡廳。
「我把影片名稱改了:一百天的記憶。」
「想去看看嗎?」我沒頭沒腦的問。
「不,其實他們在我心底過得很好。」小杯說。
我跟沙貓都笑了。
走出咖啡廳,十月晚上的風已經有了冬天的味道,我撥了那個塵封許久的號碼。「生日快樂,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你還活著,真好,這樣就夠了。
然後我刪除了那個號碼。
●陳儀,現代台北人,宜蘭大學生機系休學,準備轉學考中。曾獲綠園文粹新詩特別獎。第一次投稿小說,得獎心得意外大過驚喜,感謝評審肯定。另外特別感謝眾親友,你們給我靈感,是我的動力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