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天空還很藍,空氣很清新,一道雪白的飛機雲弧線,倉促潦草的下課鐘聲,幅員遼闊的外掃區,那是透過澄澈得好假好假的氤氳折照,才勉強看清楚的海市蜃樓。
在尾真治的科幻愛情小說《克羅諾斯的奇蹟》中,罹患肺結核長期住院的小女孩樹里,在走廊的會客室邂逅比她大好幾歲的大哥哥。大哥哥開始對她說美國作者羅勃‧揚格(Robert F. Young)的《蒲公英女孩》。穿著特殊纖維的連身裙、一頭蒲公英髮色的美麗少女穿越兩百四十年的時空,在一座美麗的丘陵盡頭,與度假至此的已婚大叔相遇。「我非常喜歡這個時空座標……」蒲公英女孩說,「在這裡我前天看到兔子,昨天是鹿,今天則是你。」但故事還沒念完,大哥哥就英年早殞。多年後,成年的樹里成為專門對抗罕見病癥的醫師,挾帶高科技的現代醫療技術結晶的特效注射劑,決絕衝進尚在實驗階段的時光機。說什麼也要挽救這段由太多懊悔與時差組成的忘年戀情。故事的最後,樹里醫師用罄自己於此時空截面能夠停留的三天時間,如電影風格般,主治醫師、院長、看護忽然一擁擠進病床前,要搶下樹里手上的還沒來得及打完的針筒。你到底是誰?為何如此似曾相識……大哥哥滿臉狐疑。
「前天看到兔子,昨天是鹿,今天則是你。」樹里說。
一講到「時光機」,你腦海中自然浮現小叮噹道具中,那埋藏抽屜暗層如飛毯通過以扭曲時鐘為構圖走廊的意象。這機器街知巷聞,即使它至今還未曾被發明。你後來才讀到威爾斯十九世紀末完成的名著《時光機器》,但書中的時光機還只是一個需要栓緊螺絲、卡榫,如蒸汽機般添加機油的粗糙機具。
你也不清楚是什麼時候開始,穿越時光旅行並改變過去未來的情節,無須再呆板又制式地和「時光機」搭配。電影《現在,很想見你》中,飾演鰥夫的中村獅童在六周間的雨季與亡妻竹內結子重逢,但亡妻有如失去記憶,最後魔幻的謎底揭曉,那是多年前竹內結子車禍造成的靈魂出竅,卻未料靈體穿梭時空屏障,在截面時間與未來的戀人預先相逢。周杰倫自導自演的《不能說的祕密》中,則將樂譜裡的「反覆記號」轉喻成為跳躍於時間洪流的內建功能。只為與戀人相會,因而操弄戲耍時間的女孩,被以瘋癲視之,二十年的風雲消磨等閒度。電影最後,周杰倫在斷垣殘壁、滿目瘡痍的琴房裡以指尖飛快敲擊琴鍵,浪漫導致崩壞,毀滅成就重生,完美結局是否可期?小天王以超越《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人氣與票房,證明穿越時間與愛情的充要條件。
你細數那些琳琅滿目玩弄時間魔術的通俗作品——早年的《接觸未來》、《黑洞頻率》,到《蝴蝶效應》、《記憶拼圖》、《觸不到的戀人》。姑且不論科普知識老愛掛嘴邊的不可共量性、蟲洞理論、相對論、多重宇宙分支定律或祖母悖論……這對於搬演戀愛和超時空情節的導演作家看來,根本事不關己。無論肩負什麼改寫時間大敘事大歷史的興替職責,主角回到過去未來的當務之急,終究是轟轟烈烈大談一場戀愛。誰都沒想到這個虛構的發明誕生之初,就只為完滿一齣又一齣的愛情悲喜劇,愛情與時光機的珠聯璧和成為興衰之根本,利基之所在。
於是,山下智久與長澤雅美迭掀話題的日劇《求婚大作戰》,在此脈絡中終顯熠熠閃亮。滿腔懊惱、悔恨去參加自己青梅竹馬女孩婚禮的男主角岩瀨健,邂逅拯救愛情的教堂精靈。精靈許諾健可以經由婚禮上播放的投影片回到過去,十一張投影片讓男孩擁有十一次的機會改變過去。於是男孩不斷不斷地回到那青春正盛的截面時空——甲子園、校園祭、跨年、煙火大會、畢業典禮、最後一個夏天……在耀眼到不能逼視的歲月裡奔跑、懊惱、力挽狂瀾,勇敢地表白或者放聲痛哭。但男孩每次回到婚禮會場,目睹繼續進行的典禮,也間接確認著自己的失敗。「為什麼我每次回到過去,好像總是在奔跑?」男孩屢次向自己也向觀眾詰問。那聚焦飽滿的遺憾、殘念、羞愧、不甘心的追逐,以為用空間的速度與橫移就可以抵抗時間的愚騃,不相信重來一次結果仍一如昨昔的渴望與落寞……這正是你我向青春臣服的方法論,也是那段流金般的錯位時差對我們所施展的——最最殘忍的大絕招。
你現在怎麼也記不起來。那時候的電影票一張一百六,那時候萬年大樓電扶梯旁俗豔腐敗的人型大玩偶,那時候骨瓷般雪白的飛機噴射雲何以那麼耀眼,滿天星空的閃爍頻率,哪個穿著制服的女孩緊貼著你濕漉的背共騎單薄腳踏車穿過荒蕪操場的傍晚,以及薰衣草的髮香在你耳際飄散的柔軟觸感。你說什麼也記不起來——為什麼自己面對著那麼澄澈的游泳池、那麼遼朗的操場、如漆黑圓筒般的台北一○一和那麼澄澈的星空時,竟然沒有如排演中的畢業典禮話劇般誇張地掉淚。
為了那些青春或一些什麼跟青春類似的東西著想,幸好這世界上還沒有時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