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母是真的目不識丁,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全都無妨於她從傳統鄉下婦女脫胎換骨成為一名現代獨立新女性,也無妨於她嘗試新事物的勇氣與決心……
我阿母目不識丁,她老人家大字不識半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自然是東坡所云:「人生識字憂患始」,可見她的人生絕無大憂大患,事實證明果也是如此。壞處當然也有一些,不過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兒,有時將就將就一下子也就過去了。
我阿母還住在鄉下時,不識字好像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老一輩的遠親近鄰、左鄰右舍絕大部分也都不識字,當大家都不識字,你一個人不識字也就成了正常不過的事情,反倒是真識字的人卻成了稀罕人物,得幫大家寫家書、看來信、解籤詩等等。我阿母不識字,甚至連阿拉伯數字也數算不清,每回我問她一到十怎麼排,她就很認真數著指頭算將起來,說:「一、二、三、四,」然後停頓了一會兒,想了想,豁然開朗似的拍起手掌,開心地說:「八、十!哈哈哈。」這是她自己的六進位法,幾近不可推翻的典範定律,無論我如何教她十遍百遍,多年來始終不動如山,古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約莫就是這個道理。據我阿母自己說她小時曾上過小學兩年,不過真對讀書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喲。但據我阿公說,我阿母居然當著全班同學罵老師。我對照我阿母後來的性情,這並非不可能的事。(只沒想到天道好還,我阿母的兒子我後來成了老師,後來也的確被嗆過幾回,且每回被嗆氣到不行時,平時口才便給的我登時變得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見天道罰人之周密。)
我阿母不識阿拉伯數字,在鄉下原不是什麼難題,她到農田幫拔花生割稻米掙的薄酬全上繳給我阿公,口袋空空也就不太需要數算數字。但後來,我把她接來台北同住,不識阿拉伯數字就有了不少小麻煩。好比說我租的公寓是在五樓,整棟大樓有十二層,我為了教會她按前往五樓可謂費盡心思。公寓電梯裡的按鍵分左右兩排,各有六個按鈕,要是五樓也和一樓是在左排最下方這麼明顯處也就罷了,偏偏五樓上頭還有一個六樓鈕,我阿母記性當然不好,無論我教她幾回,她總也記不清。起先我去上班,她就一層一層全部按滿,然後逐層找到五樓。後來不知怎麼找到一個貼紙,貼在五樓鈕,被我發現,趕緊撕去,同她說:「賊仔會想說是有人作記號,這樓可以跑入厝偷拿物件,這樣太危險。」不料我阿母窮則變,變則通,有一回我又同她一起搭電梯,只見她吐幾口唾沫在右手指尖上,對著五樓鈕的周圍猛畫圈,她邊畫還邊得意對我說:「這樣賊仔就看不出來,只有我看得出來!」我搖搖頭,說:「你這個抬哥鬼!」
電梯問題將就過去了,第二個難題緊接出現。在鄉下,我們蔥仔寮是自給自足,就算有缺什麼東西,也是人家開發財車來兜售,後來搬到褒忠,那又更加自給自足了,根本不需要到外地去採辦物事,當然就沒有搭客運車的習慣。但到台北就不行了,我住的地方是萬芳社區後再高一些的山上,有些兒遺世獨立的況味,不靠公車幾乎難以上下山。我阿母看不懂阿拉伯數字,也就分不清公車有何區別,當然更不知道車要開往何處。起先我阿母之所以要搭公車,也只為了上木柵市場買菜,杵在公車站等,並不等車,而是等人,等有人出現了,便拜託人幫忙看哪一輛公車可以上市場,然後再上車買菜去也。當然有時會等不到人,她只好硬著頭皮亂試一通,坐錯地方了,就趕緊下車再搭計程車回家,盼著我下班回家,她就拉著我抱怨:「氣死人,氣死人,車這呢難等!還坐不對車!」後來,她意外發現,坐錯車也沒關係,只要車子不是回到萬芳社區總站收班,不論公車怎麼繞,繞多遠多久,終究還會轉回我們家萬美社區,這下子她便好整以暇,坐錯就坐錯唄,也不急著下車,反正繞一大圈終究還會回到原地,想不到她用這種方法也賞玩了台北不少地方。
搭公車將就過去了,上市場又有了新問題。我阿母絕不和人討價還價,人家勸她多買,她就一股腦兒買將回來,也不管我得吃整整一兩個禮拜的雞肉或豬腳。這還不打緊,我阿母不懂阿拉伯數字,自然是不曉算數的,商家說多少,她便把錢掏出來,說:「一張有夠嗎?二張有夠嗎?」要是沒零鈔,她還會取出一張「青仔面」(我阿母對一千元的稱法)給人「打破」(我阿母說的找開)。好在木柵市場店家大多忠厚誠信,童叟無欺,只會多加勸買,還不曾矇混欺瞞。我阿母的錢起先只是買菜之用,沒錢就同我拿,後來認識一位鄰居在家比丘尼,時常攜她到處遊玩,有時一個禮拜拿了三、四回三千元,我覺得太過誇張,簡直要入不敷出了,於是規定每天只能給五百,古人云:「由奢入儉難。」果是如此,無論如何跟我阿母解釋一天玩五百,一個月就要一萬五,我阿母還是執著地說:「五百塊太少!五百塊太少!」後來我同她談判,說:「這樣好囉,我兩天乎你一千!」沒想到我阿母樂不可支,直點頭說好,還跟我打勾勾說:「你不通反悔!」(我希望讀者不要太快就聯想到一句成語,這成語不能證明我阿母什麼,只能說猴子算數也不挺好就是了。)
我阿母不識字,自然看不懂現代科技家電產品上的標語。以前在鄉下,洗衣服,得用雙手;想看電視,沒有,就算後來有了,扭了便能看,看來看去也就只有三台;電鍋,壓下去就能煮;電風扇,轉了就開;冷氣機,當然沒有;手機,從沒聽過。我阿母上了台北,得重新學習現代生活。我特地買來大、中、小三款各色圓貼紙,在電子鍋、電風扇、冷氣機的啟動鍵上一一貼妥綠色貼紙,並在關閉鍵貼上紅色貼紙,好讓我阿母避開其他功能繁瑣複雜的按鍵。想不到此舉奏效,我阿母也有模有樣地煮起飯、洗起衣、吹起冷氣來。倒是看電視還有些困擾,我阿母不懂國語,除了少數幾個台語電視頻道,其他頻道對她而言簡直都像外國語頻道,我總是把頻道固定在二十九讓她看台語節目,有時該台播報國語新聞,她只好轉到別台,結果就迷了路,千轉萬轉之後,尋不得歸路,索性把電視關了。等我回家後才說:「這電視是迷宮呢,轉不出頭!」
電視看不成,不看也就將就過去了,只是我阿母看鄰居阿媽們人手一支手機,很生羨慕,遂開口央我也買一支。我說你不會打,浪費錢。她說,你教我打,我就會了。我說不可能。我執意不肯,我阿母便展現她絮絮叨叨的功夫,念得我猶如孫悟空聽了緊箍咒似的頭痛欲裂,遂也莫名其妙地買了手機給她,也莫名其妙地真以為可以教得懂她打。但經過無數次的努力終告失敗之後,我忽然才想起,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先按好我的電話號碼撥出,然後她只要按一下撥出鍵,就會重複出現我的號碼,再按一下撥出鍵就可以打給我了。如此簡易方法,我阿母果然學會,樂不可支,彷彿對她的人生境界又更上進了一層。於是她便時不時打電話給我,有一回還跟我說:「你阿誠喔?」「嗯怎?」我阿母在電話一頭嘆息道:「打不對!打不對!我要打乎你哥啦!」原來我阿母以為打電話是用想的就可以打通了(我猜這在未來一定是通訊方式主流)。
打完電話,我阿母會發現我家到處都是書,有時我讀寫文章,弄得書桌上、客廳四周都是散放的冊籍,偏偏我阿母特愛乾淨,幾幾乎到了潔癖的程度。她看我到處放書很不順眼,每每就好心幫我把書收拾好,放在她認為有空餘之處,但她不識得字,記性又不好,常常把我經學的書收進了現代文學,把史學的書藏進了諸子學當中,放完之後又忘了放在哪裡,我便得常東翻西找遍尋不著。後來得到的教訓就是,書還是物歸原位不要亂放的好,免得阿母出手相助。每當我在尋覓書籍或埋首苦讀時,我阿母會好心地對我說:「電視這好看,看冊那無聊,不來看電視要做什麼?」這話別人不懂沒關係,但是我懂,這是她疼愛我的方式。
我阿母是真的目不識丁,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全都無妨於她從傳統鄉下婦女脫胎換骨成為一名現代獨立新女性,也無妨於她嘗試新事物的勇氣與決心,更無妨於她作為一位母親關愛小孩的心意,當然也就無妨於她於喪偶之後仍能是自得其樂、獨立自主的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