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最幸福的時光
2009/2/3 | 作者:林俊穎/文 王旭易/圖
過年的數日高潮有如瓊花開,整個老家舊厝花落後的靜。
初九天公生。等到交子時,大廳洞開,供桌移到門口埕,拜天公。幾縷香在空中浮寫天書,圍牆外是沉睡的田地,極目的山影如盹著一隻龜,可以感覺那大地生機元氣勃勃在打鼾。
那些年,正是盛年的祖父母與壯年的父母兩代的時空座標重疊嵌合,因而成為最幸福的時光吧。
屋舍配置呈「←」型的老家,座東朝西下方的兩房一廳,是當年為父親結婚擴建,屋瓦還是明灰色,白堊牆還是潔淨;四姑以髮夾尖在牆上勾勒了一個幻美的洋娃娃肖像,蓬蓬卷髮、星芒大眼與雞心臉,逼真得令人生疑她是否會在夜深靈活、走下牆壁?
胸懷大志的父親曾經搬去了台中,又搬回來;然後,搬得更遠,帶著母親去了台北。祖父母的房間在座北朝南的那面舊厝,好大的紅木床,床腳雲頭狀。睡前兩人嗡嗡噥噥,憂慮著父親的生意不知做得如何、要轉來過年麼?問句如同小石頭丟進古井。
透過遍布草履蟲圖案的床幔,我看見房中那盞蒼黃小燈泡,夜長如年的昏昧之感,一隻小蟲趨光而來,盲目撞得叮叮脆響。燙。牠的頭額恐怕要撞出一壘了吧?牠的細微翅翼,可是透明堅硬一如風乾的麥芽糖?簷下露水湯湯,門口埕沿牆的檳榔、芒果樹、芭樂樹、龍眼樹,斂靜聳立如標兵,守護那黑夜的巨大神祕,究竟有多巨大?
過年,祖母從冬至前就開始忙起。屋後挪出甸甸的那副石磨,磨糯米,我幫忙將米與水一口一口餵進石磨孔,祖母掌控轉槓,磨得一袋漿液,綁在條凳,再壓上石磨,等那湯汁一滴一滴自袋角滴完。真慢,一如倒數等待過年的每一天。第二天,解開米袋,一大團鮮香的白泥。我洗了手,用掌心搓出一粒粒湯圓,又覺得過年很近很近了。
年年如此。竹籮滿滿滾著桃紅與純白小湯圓,我懊惱著怎麼學不會像四姑雙掌一次可以搓三個四個湯圓。那天日頭特別短,我發賤將柴屐靠在火爐邊,看著塑膠鞋絆煬軟扭曲,心裡居然生出快意。祖父隔日自會騎腳踏車載我去大街換新鞋絆,店家嘴銜短短不到半吋的細釘,叩叩幾下便釘好了,感覺是一雙新柴屐。
買不起冰箱,吃剩的湯圓餾到第三天成了一碗公的甜膠。父母親究竟會回來過年嗎?祖父應該與父親通信了。睡前,祖父說等下學期結束開始休熱,我就得隨老父老母去台北。祖母不作聲,隔了一會兒,伸手撫撫我的耳垂。
祖母忙著準備過年,但在我看來都是無關緊要。拆下被單漿洗,棉被送去大街底翻新;跟貨鼓郎買膨粉、七彩絲線(貨鼓郎腳踏車後座載著一櫥櫃雜細,讓我目眩神迷);沾泥的菜頭洗淨,切條狀,曬乾,灑粗鹽裝甕。日頭一樣暢旺,只是欲晚時日影更斜更黃,涼風沙沙,吹得一群雞仔吱吱的叫。
父母親回來的時日總是短暫。然而心有所盼的祖母,一雙大眼愈忙愈有神采,殺了雞拔了豬毛泡了筍乾,炊完甜粿炊菜頭粿,大灶連著幾天不熄火,渾身爨著柴火焦味。蒸籠掀開,水霧一條長龍騰騰的繞穿了所有的房間。灶裡的火是橘金的流體,嗶剝跳出一串紅星。幫浦下幾個大鋁盆有如海湧,底下藏著珍寶。我才走近,祖母堅決口吻:「莫偎來。」
期盼的過年,豈不是每年都一樣?圍爐了,滾沸鞭炮聲中的初一,初二,姑姑姑丈都回來。夜裡,大廳的壁鐘於整點噹噹噹敲響,突然聽來特別有一種又滿足又寂寥的況味。大灶冷了,薰得烏黑的屋樑,一桌的碗盤,祖母在其中游移,窸窸窣窣翻撿如同尋寶。許多年後,我才了解那在昏黑發黃光影中的身影是生養眾多而且勞動最多、更是最後歇手的供養者。
過年的數日高潮有如瓊花開,整個老家舊厝花落後的靜。
初九天公生。等到交子時,大廳洞開,供桌移到門口埕,拜天公。晴朗的夜,香頭紅光,天頂清藍,雲頭碩大。天上到底有什麼?祖母的故事之一,當年空襲,阿本仔飛行員看到雲層有一雙紅繡花鞋小腳,提著裙襬接炸彈呢。祖父母拿著香,口中唸唸有詞,幾縷香在空中浮寫天書,圍牆外是沉睡的田地,極目的山影如盹著一隻龜,可以感覺那大地生機元氣勃勃在打鼾。
天地間有大寂靜,寂靜中有如滿蓄風雷都是密碼訊息,或者遍佈無數精靈的複眼?我們肅立在露天夜裡,大廳的兩扇柴門貼著嶄新的神荼鬱壘,門柱門楣上的春聯墨香還濃,如同去年,經過一天天的日照,紅紙與墨色將會一天天淡了。但祖母總是不願撕去這年的印記。
在正月深夜的天空下,在老家舊厝,我的鼻腔滿滿年的種種香息,嘴裡重疊著年的種種滋味,壁鐘噹噹敲響是日的圓滿終結。時針與分針前行,時間潛行,即將航度那睡夢中的汪洋。插在供品上的香燃成灰燼,屋簷的夜露在凝結,祖父母與我守候著那靜默。
第二天大清早,拉開大門,撲面的霜霧,淡薄一層紗,宣示那將是晴朗的日子。雄糾糾的雞啼破空,彷彿寶劍出鞘;一切,彷彿沒有發生過。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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