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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長而去 |
◎愛亞 圖◎吳孟芸
有一天晚上我做夢夢到一個鬼,那個鬼要抓我,我心想被它抓去那還得了,所以我就先把它抓過來咬了一口,它就跑了。
——曹又方(1941-2009)
那一年那扇窄門框著的是柔和亮好的春光,她就停頓在柔和亮好裡,像一枚鑲嵌的潤玉。一室開會的女子殷紅駭綠緋粉寶藍,獨她一領似軟實性格的卡其色,怎麼?是中山裝呢,或說列寧裝或說毛裝?好料子好剪裁,是那兩年十分時尚的穿著。秀緻嫩白的一個人,齊耳學生直髮是淺淡棕黃色,眼眸也淺淡,小巧鼻櫻花唇,美得讓周邊安靜下來。三十多歲麼?她?站立門口好一會,她誰也不看,臉上沒有表情,台灣文壇的曹又方。她住紐約,偶時回台。
美人文字如何?我始終沒放在心上,蓋美女美男因著天生可人而吸引眾愛慕者呵護,呵護日久便呵護出嬌氣、驕氣,最後自己不知收斂也不知進取,便在可人之外透顯出無知與膚淺,漸漸便毀了。曹又方會是這款美女嗎?
1988年我任《聯合文學》雜誌執行主編,一天收到來自紐約的稿件,是曹又方的手稿,不是小說不是散文,竟是類似讀書心得與書評綜合的文體,也談作家也論書,談論皆是歐美文學事,她的觀點獨特分析細密,雜誌頗缺乏這種文章,編輯群都很歡喜,我同時也對她另眼相看,很多作家並不讀書呢,難得她。
曾經有一位年輕作家小說寫得極好,在《聯合報》、《中國時報》副刊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她文字裡又冷又熱,大膽且具革命性,充滿對社會的疑問及反向思考,對人心人性的刻畫時常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後來出了集子叫《愛的變貌》,那小說家名喚蘇玄玄,但寫著寫著人不見了,「蘇玄玄」三字自報章雜誌消失,過了許久我才弄明白蘇玄玄就是曹又方,她捨了蘇玄玄的名改喚曹又方了,她的筆竟然這樣好,難怪傾心者眾,她的小說比人更具誘力呢。
封閉社會中的革命少女
曹又方,遼寧岫岩人,本名曹履銘,除蘇玄玄外曾有筆名:光虹、金名、衣娃、甄尼佛、穆木、茀蘭妮。
1941年出生於上海的她資料登記為1942年出生。1949年隨父母來台,居住台南,自幼父親要她早起練氣功強身及練書法修身,十歲讀台南師範附小時書法曾代表中華民國到日本展出,同年開始在《中華日報》兒童版發表作文,讀台南女中高二時以短篇小說〈杳〉入選《皇冠雜誌》徵文,之後便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散文。曾讀過政工幹校,後畢業於世新專校編採科。1970年28歲出版第一本書《愛的變貌》。1974年32歲開始寫專欄,曾一年之間寫六、七個不同類型專欄。因緣際會她進入雜誌工作,曾擔任《實業世界》雜誌副總編輯、《老爺財富》雜誌總編輯、拓荒者出版社總編輯,那時34歲。
曹又方14歲念初二時母親遽然病逝,這是她一生最大的痛,更使她難以接受的是僅只一年父親便再娶繼母,而繼母又帶來一子一女進入這個家庭,悲傷又倔強的少女每晨四點多便起床,趕在早起的父母起床前出門上學,以避開被父親逼著喊那一聲「媽」,多年以後曹又方回憶起,她說:「繼母是正常的人,有問題的是我,但是14歲小女孩驟然喪母的大慟一直到我老了都還持續著。」因著悲傷、失落、孤獨及欠缺安全感,曹又方脾性更顯急躁,常時與朋友或不識者爭執,她的叛逆心及叛逆行為也愈來愈盛愈演愈烈,她22歲與小她五歲的男孩相識,後來奉子命結婚,兒子尚小而結婚沒幾年便離婚,她自己說:「寫小說寫得來勁,婚姻和帶孩子都不及格。」年輕時愛玩,愛鬧革命,她有時提及前塵舊事自己也覺不可思議;「穿絲襪一點綻線都不肯穿,馬上丟掉,補絲襪這事多寒磣多噁心,絕對不做。」那是物力維艱的年代。「裙子一定要比別人短,短到在西門町被女警察攔下來登記。」那是迷你裙在膝上的年代。「不穿短的又流行穿長的,穿了新絲襪,再穿廈門街花一、兩千塊訂做的長統馬靴,再穿一條拖到地的密實maxiskirt裙子遮蓋絲襪和長靴,四處拖地掃街。」還有更炫奇的麼?「自己設計一件衣服,從背後領子到腰開一條裂開的長縫,一走路就看得見裡面,嫌胸衣外露難看就不穿胸衣,背上肉直接露出來,每個人都跟我講:『小姐妳拉鍊沒拉。』」那,前面呢?那是什麼年代?距離現今四十多年前!
這樣的「反」的精神曹又方說「就是彆扭,就是任性,就是死不肯妥協。」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性害慘了她,但就是改不了。但這樣的「反」這樣種種的叛逆行為強力吸引許多女性,她一直以來也擁有極多女性友人,一般女性不敢、不能、甚至驚駭的事曹又方都敢做,都做得鏗鏘有聲,她的文字之間也充滿革命思想,強烈指引當時封閉社會中人們頭腦的「不動」與「凝固」,不但小說具有爆炸力道,可讀性高,也使人們不斷思索衝破閉鎖的時機是否到來?曹又方在現實社會中其實具有改革者的行為與領導者的魅力。
帶動北美文藝風潮
1979年台灣的諸多壓力讓她眉頭愈皺愈深,她拔營,遷居,長住紐約,在紐約大學選讀文學課程,從第一流師資如以撒辛格處認真學習,舉凡文學、音樂、心理學甚至製作壽司都學出心得,她穿著趨向古典保守,沉穩學習,安心收穫,她說:「沒有正式學位,可是學到的有用的東西比上四年大學還划算。」她脫胎換骨了。
在紐約她在《華美日報》、《中報》做過編輯,並在1984年在《中報》創「東西風」文藝副刊,帶動北美文藝風潮,長達四年之久。
紐約十年她以文會友,工作、生活、寫作齊頭並進,寫作長篇小說竟達三部:《碧海紅塵》、《風》(後改名《三朵白蓮》)、《美國月亮》,其中《美國月亮》在台北洪範、香港三聯、北京文聯、廣州花城及遼寧春風出版社印行,共計五個版本。曹又方的短篇小說集出版也多,《愛的變貌》(後改名《假期男女》)、《綿纏》、《濕濕的春》、《風塵裡》、《捕雲的人》、《獨孤之旅》都是備受注目的著作。曹又方也寫了許多散文及雜文,成績也斐然。
1988年因緣際會她與圓神出版社負責人簡志忠結識,受簡延攬回台灣,先入圓神出版社擔任總策畫,後又創設方智出版社及先覺出版社,都任社長兼總編輯。
進入圓神她以散文及雜文方式寫作、編輯出版了許多愛情及女性、兩性書籍,這些書因思想新穎開放文字簡明易懂,很快便成為暢銷書,出版社業務收益曹又方也成為暢銷作家,並曾入選1999年金石堂出版風雲人物。這期間出版的書暢銷外連書名都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習慣用語,如:「下個男人會更好」、「做一個有智慧的女人」、「男人真命苦」、「人生一定要精采」……
文學是永恆的戀人
1998年曹又方在台北安和路家中辦年終party,一室盡是她最接近最愛的朋友,歡樂至尾聲大夥才知她病了,將入院開刀、治療,她是三期末的卵巢癌,醫估還有半年生命。
曹又方以西醫開刀、化療後努力休養並以中醫漢藥繼續醫治,每晨拖著虛弱身體蹣跚步履去學郭林氣功,沒有人陪伴,她自己打自己的仗,苦熬數月,她的病控制住了。
她急著將自已治癌經歷告訴其他的癌友,日日將自己醫療狀況雜雜記錄,病後八個月,她寫了《淡定與積極》,書市引起極大迴響,畢竟癌症是世紀疾病,大家都需要癌症知識,也幾乎家家都有癌友,曹又方戴著她的妹妹頭假髮舉辦新書發表也辛苦地過著日子。2001年春,她的癌病復發且有蔓延現象,再開刀,再治療,之後她到上海看著名中醫,每日吞一百餘粒藥丸,苦不堪言,到了年底她舉辦「生前告別式」,為的是「人死大家都說死者的好話,我希望活著便聽到。」果然出席者眾且大家說盡好話。郭林氣功之後她也另學一種「生命自救功法」,2002年她還到美國亞特蘭大去向功法的創始人李延明老師面對面學習長達六個月之久,她再度撐過來了,又出版了《淡定.積極.重生》,她知道療癌是太苦的事,她要別人依著她得救的路也得救。
2003年之後曹又方以旅行和養生美食度日,她和一群朋友四處遊玩四處吃,玩到最後不知要再去何處,便在世界地圖上點指一下,點到哪裡去哪裡,玩得很是快樂,並且留下名言:「一個人一生中如果一直做他喜歡的事,而且在正做這件事時死掉,那是很幸福的事。」在她病後她認為旅行和寫小說是她若是死去也不後悔的事。
2006年她在廣東珠海購置了房子住下,那一段時間她常在中國大陸演講及上電視節目,後來她又為兒子李煒在她房的近處也買下一棟小房,她要兒子和她一起欣賞及享受珠海的美好。
2008年底她回台體檢,同時與她愛也愛她的友人們共祝她抗癌成功10週年,到老都不肯變醜的她美麗地歡快地過了這10週年紀念,同時她也寫了一本長篇小說,履行了她自己說的:「寫小說是我一生一世的戀愛。」「文學是我永恆的戀人。」
但恁誰都沒有想到連鬼都不怕的人2009年3月25日會死於急性心肌梗塞。
或許她想到一個嶄新的地方去遊玩?一個地圖上點指不到的地方或許更吸引她?總之,她揚長而去了。
她揚長而去。●
自由時報-98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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