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出生
2009/6/16 | 作者:文/馮國瑄 圖/林蕊(沁德居藝廊)
那天告別了媽媽,我回到位於外雙溪旁的學校,站在臨溪路,下眺涓涓的溪水,聽著活潑的冷冷水聲,也清涼地洗滌我濁恨的心,聞著從溪底浮上來的新鮮水氣、石頭的香氣、蘆荻的草香,旺盛的生命氣息,我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新生愉悅。
只剩下她的哭嚎聲。
夜靜極了。我在產房裡守著即將臨盆的後母。
羊水已經破了,無法遏止地流瀉出來,噴濕整面床單。後母盡其用力尖叫、哭喊,痛苦的面容扭曲變形,她看見我,恨怒地吼叫:「妳媽派妳來的是不是?妳存心要看我痛苦!」罵完又唉唷唉唷胡亂哭叫,而我閉口不語,隨她罵吧,這樣她就會分心,不那麼痛了。
這時突然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媽媽和爸爸離婚後,阿嬤禁止我們見面,阿嬤罵媽媽不守婦道、和別的男人跑了,「不要臉喔,還跟別的男人同居!」,「妳老母野查某唷!」阿嬤總是這麼講她。
媽媽曾多次偷偷來學校找我,有一回還替我偷請了病假,把我帶去台中住,買了許多東西給我。直到爸爸某天目光凶狠地出現在大廈入口,硬把我拉走,他警告媽媽:「是妳當初一走了之,妳不要再回來帶壞女兒!」。
回來後,阿嬤罵我不要臉,乾脆跟媽媽去「賺」算了。我把這些事情全寫在日記上向老師求助,而老師居然把它轉交給父親。父親虎著臉斥責我,「連這種事情也敢寫?」阿嬤嫌惡看著我、搖頭;後母沒露臉,在廚房裡剁著肝連肉。
陪伴後母臨盆之際,媽媽突然打來,她哽咽地說:「外婆上吊自殺了。快回來!」
媽媽告訴我,中午外公喊外婆下來吃飯,卻反常地沒有任何回應,外公覺得奇怪走上樓,看見外婆懸在半空中晃呀晃。聽說抱下來時身體已經冰涼了。
我聽到這個噩耗還來不及悲傷,產房裡後母又開始尖叫:都死人啦?搞那裡去了?放我獨自一個,妳要害死我啊?她不成完整句子的尖叫一聲一聲拍打在醫院慘白的牆壁上,在空曠走廊裡迴響。寒冷的消毒藥水味。後母的尖叫。外婆自殺了。我掩面流淚,死了,外婆走了。
後母從手術房被推出來,虛弱地閉著眼睛,護士開心地恭喜我:「妳媽媽生了個健康的弟弟!」我強作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並不開心。
隔天中午後母還沒醒來,父親已經趕來病房,提著一鍋麻油豬肝。
待到後母醒來,父親歡欣萬分握著她的手:「妳好棒,替我生了個男的傳宗接代。」後母笑紋紋看著他,父親說:「來!麻油豬肝,很補喔,阿母一早為妳煮的。媽說感謝妳、辛苦啊!」
我哭著回外婆家奔喪。
喪事法會上作了很多功德,媽媽告訴我,作了這些法事,外婆就能免於枉死城的折磨。我們還燒了紙紮的靈厝、婢女、金山銀山。法師告訴我們,阿嬤的婢女叫「勤儉」、奴才叫「阿忠」。頭七到了,據說外婆今晚會回家,所以我們必須燒庫錢和衣服讓她帶上路。頭七的晚上,還來一團「牽亡陣」,也算是作功德的一項。明天一大早,外婆就要出殯火化了。
我們看著小小的木棺,緩緩推進去火櫃中,法師站在火櫃前,為外婆祝福:「有生也有死,無常該由命;無生也無死,轉生極樂國。」當火櫃打開再推出來時,只見鐵盤上全是白森森的灰末,摻雜著顆顆白骨。
外婆在另一個世界轉生了,轉化成蓮花身,在阿彌陀佛旁邊聽經修行。
「亡魂轉來喔,妳的子孫要把妳帶回家嘍!」師公用招魂幡在外婆的靈位前搖晃,要我們跟著喊:「阿嬤,轉來唷!轉來唷!」外婆,我們要帶妳回家。
我自喪禮回來,阿嬤問我很多喪禮上發生的事,我把媽媽的話轉述了,阿嬤聽了:「那有可能的事,自殺是天大的罪啊,永遠別想翻身。」她撇嘴、瞄了我一眼:「怎麼這麼想不開,我看,伊是生了這麼不要臉的女兒,自己知道羞愧不敢活!」好刻薄的話,居然在我面前毫不遮掩講出來,我聽了很難過,好後悔多嘴告訴她這些事。
弟弟一出生,家裡煮飯、洗衣的事全落在阿嬤的身上,後母只要在房間裡照顧嬰兒就好。阿嬤做完家事,身上還沾著油煙味,就要抱抱金孫,後母捂著鼻子說:「媽,妳全身攏是油煙味,對弟弟的鼻子不好啦。」阿嬤把弟弟還給後母,狼狽地附和:「對對對,阿嬤臭麼麼喔!」又嘿嘿傻笑:「看阿嬤多高興,連煮菜的時候都在想弟弟哩。」
這真是個詭譎、多事的月份:我經歷了外婆過世、弟弟出生,也接到大學錄取通知。不久就要離開家裡,到台北求學、開始新生活。
上了大學,一切都是新鮮的,我也不回想過往,就連南部老家也少回去了,大家各自平靜。
有一天,媽媽上來台北找我,吃飯時媽媽交給我一只紅包袋。我捏著它,說:「媽,不用啦,我零用錢夠。」「不是給妳的,是要給妳弟弟。」媽媽感傷地說,弟弟的出生彌補了她對爸爸的虧欠;她也感謝後母替她生了一個兒子,所以她給這個剛出生的孩子一個祝福。
媽媽寬恕了婆家對她的閒言惡狀,她更感謝婆婆、丈夫,以及後母對我的教導,讓我有今天的成績。我告訴媽媽,他們對我不好,媽媽卻教訓我,「妳以後就會知道,」我想媽媽沒看見我生活的另一面是如何,受到多少傷害,「妳現在會怨,以後妳會明白沒有他們,你會像媽媽一樣沒讀書,只能陪客人喝酒。」媽媽說,弟弟的出生讓每個人沉浸在新生的快樂中,這是好的;外婆過世,也讓她明白人死了什麼也帶不走,不用說錢財,就連生前的恩怨也全帶不走,「到最後什麼都帶不走,看清這個道理,就知道早該放下,卡免拖磨。」
弟弟的出生,給父親和阿嬤帶來無比的歡喜;外婆的死亡,也使得媽媽得到啟示、重生;媽媽的寬恕,也使我頓時豁然開朗,我不該怨懟過往,應該要感恩。那天告別了媽媽,我回到位於外雙溪旁的學校,站在臨溪路,下眺涓涓的溪水,聽著活潑的冷冷水聲,也清涼地洗滌我濁恨的心,聞著從溪底浮上來的新鮮水氣、石頭的香氣、蘆荻的草香,旺盛的生命氣息,我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新生愉悅。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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