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茉莉花的微笑
2009/10/5 | 作者：文／馮國瑄 圖／施金輝
陽台上的茉莉花在夜裡開花了，花開得很足，摘下滿滿一大碗。我捧著茉莉花，嗅著雅潔的香氣，心裡想著明天一早搭捷運去龍山寺，把香花獻給觀音菩薩。這念頭才從腦裡閃過，我不禁笑出來：「把花獻給菩薩佛祖，這不是歐巴桑才會做的事嗎？」
我笑著，笑出了眼淚，想起在西螺老家的伯母。剛過十二點，夜深了，伯母現在一定睡了吧？唉，她常常喊更年期到了、老了，頭痛、失眠。不知她今晚睡得甜麼？
西螺老家也種了一盆茉莉花，那是二十多年的老樹，打從我出生前就種下。種盆栽的人是伯母。
那時候伯母為何會種下這盆花？個性強悍的她，實在和含蓄優雅的茉莉花不搭。伯母年輕時開辦了一家頗有規模的幼稚園，裡外一手包辦，她校長兼撞鐘，還包攬烹煮學生午餐、點心的工作，晚上還辦補習班，替國小生補習。那時的她豔辣得像一朵紅玫瑰，雖美，卻也滿身刺。彼時她事業成功，卻常常和伯父吵架，看在子姪輩的眼裡，活像雷公雷母，屋頂都快被他們鬥掀了！她會有心情賞花聞花香嗎？
雷母個性雖嗆，但每日晨晚，她必定平和著心情，走進佛堂作功課，喜歡跟在她身邊的我，仰望著她虔誠誦念大悲咒的側臉，心裡疑惑著現在祥和的她和與伯父相罵的那個瘋婆，是同一個嗎？這時，一縷隱隱的暗香流進我的鼻子；古香爐裡焚著水沉香，白煙裊裊，往上升供養菩薩鼻息間，亦向周旁漫流，香爐旁擺著一只褐色古雅淺碟，白煙撫摸碟上幾朵白如雪的小花，茉莉花。
陪伴在伯母旁邊，看著她日日持續焚香禮佛，早晨的曙光照白她臉頰的膚色，垂睫俯首的虔誠表情，我想到觀音普門品裡描述的善女人；夜色很早就籠罩西螺小鎮，農村小鎮仰頭即見皎月繁星，伯母在十五滿月下禮拜菩薩，為全家、為出外求學的堂哥堂姐祈求平安，我發現伯母的眼眶裡含著思念的眼淚。茉莉花也在星空下笑得正酣甜，花香飄進佛堂，滿室芬香，氣氛莊嚴得如佛菩薩真端坐在佛堂裡，合掌聆聽伯母的掛念。
伯母在晝夜交替下漸漸走進中年，她的孩子也嫁人、找到滿意的工作；伯父伯母的感情如倒吃甘蔗般越老越甜蜜；我也離開家鄉她的身邊；佛堂裡的觀音畫像，也已舊黃淡白只剩幾條墨線，終於伯母把祂請下，改奉一尊紫砂水月觀音；而老家的茉莉花樹，仍在暗夜開得一片花香，整條街都充滿它的香氣。
夜裡我捧著這碗白花，想著伯母想著菩薩，聞著花香，氣味勾出乳白的記憶，憶起國小某次老師在課堂上宣布：「下禮拜是親子座談會，回去記得要爸爸媽媽來喔！」我的父親在遠地工作，母親也離去了，伯母簽聯絡簿見我一臉擔憂，一手攬過來安慰：「沒關係，下禮拜阿姆去！」我心情頓時輕鬆下來。其實伯母要來參加母姐會，那幼稚園的事情又誰來打理呢？小孩子沒煩惱這麼多，只把伯母那天對我說的那句話放在心裡，她說：「沒關係，阿姆給你當媽媽。」
某個茉莉花開的夜晚，伯母夜半口渴，起床下樓找水喝，花香正濃，伯母睏意也酣，一沒留神腳一踩空，從樓梯狠狠跌下來，跌撞翻滾，最後前額狠撞堅硬的石地板，立即送醫開刀，進入加護病房後仍昏迷不醒。
隔天一早，我悠悠然從眠夢中醒來，阿嬤坐在我床邊，神情凝重地對我說：「阿姆昨晚送醫開刀，還沒醒過來。」我驚嚇的問
：「真的？」昨夜救護車緊急駭人的警笛，居然沒有把我吵醒，據說伯父在夜半一聲又一聲試圖把我喊醒幫忙，可我在茉莉花香的催眠下，深層的好眠。「終於睡飽啦！」醫生幽默地對她說。三天過去，躺在加護病房的伯母總算清醒。
轉入普通病房，伯母回想那晚的事，她也記不清楚，只記得要找水喝。她說：「小阿姨下午送來自己做的水煎包，太好吃了，我晚上吃太多，半夜口渴啦！」她幽默描述，把一場厄難講成一個貪吃鬼的笑話。
伯母住院期間，幼稚園學童的家長也體諒，把孩子轉學他處。伯母回家後，也就順勢結束二十幾年的教育事業。
有很長一段時間，伯母不良於起居行動，萬樣事情都要人幫忙，家裡只有我和伯父，我還小也只能打打雜，伯父是她唯一的依靠。每晚伯父幫她洗澡，抱起他的妻子，小心翼翼閃避傷口輕輕擦拭。有時我經過浴室聽到兩人在門後輕聲細語，如新婚夫妻般甜蜜。這就是夫妻吧，經歷風風雨雨，最終相依相偎、相扶持的也只有老伴。
我抿著笑從浴室前走過，走進佛堂在菩薩面前供上一碟剛摘下來正新鮮的茉莉花，菩薩啊，您要保佑阿姆能平安康復，千萬千萬要保佑。我幫伯母點燃一爐沉香，在菩薩面前祈禱，就像她曾為我們所做的。伯母洗完澡出來聞到熟悉的香味，一抹安心的笑容，她閉上眼睛默念經文。
我離開西螺小鎮到城市讀書，從來沒有過所謂「城市焦慮」的恐慌。遠離老家，和家人有了時間、空間的距離，反倒讓我在這些年發現，我越來越像伯母，只要有任何疑難雜症就跑龍山寺找菩薩，這在同儕中是很特殊的，若朋友也有了困難要求神拜佛，我往往成了嚮導，儼然一副拜拜達人的模樣。這些都是從伯母那處學來的。
其實我不相信神蹟，從來不認為有顯靈之事，可我又愛找菩薩囉唆。我只抱持著一份信仰，信仰讓我有依靠，知道對祂說是最可靠的，向祂←叨說完彷彿困難也減了大半。人人以為我迷信，其實不然。
我曾讀過一個笑話：童子軍露營煮炊，小明面對一堆木柴不知如何是好，老師過來問他是不是忘了帶什麼？小明哭喪著臉說：「我忘了帶媽媽來！」我隻身外地也沒辦法帶伯母來，我找上菩薩，看到祂就會想到伯母，伯母告訴我的智慧其實也是從經文讀來的話語，如是我聞……
這些使我在城市遭遇到各種驚嚇波折時，不會去找任何人，只會找菩薩，訴說的過程中我就彷彿聽見伯母的絮語，我也一步一步照著她的話往前踏。
我去禮拜觀音，其實就是去聽伯母說話，她在我的童年記憶裡說話。這是過去、如今兩種不同時空的對話，在菩薩慈悲的垂目中完成的交談。
禮拜觀音，種茉莉花，我驚覺自己的行為越來越像伯母。「我忘了帶媽媽來！」小明懊惱的說。我說：「我也忘了帶伯母來。」茉莉花香在暗夜裡浮動，絲絲縷縷地溫暖包圍著我，彷彿小時候依偎在伯母懷裡，「可是我帶來她的智慧，這就足夠了。」茉莉花香，如是我聞，我聽見伯母給我的安慰。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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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