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4之2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圖◎吳孟芸
次日一早,哈露騎著機車出門,獨自去了市公所。
正逢到上班時刻。拎著手提包,站在市公所宏偉的建築下,男男女女打從她身邊經過,個個形色匆匆,進入開開合合的深色自動門消失,彷彿她並不存在。哈露四下張望著,連一雙偶然投向她的目光都找不到,徬徨無措之餘,退至大門外的花道上,看到兩邊花壇上的新幾內亞鳳仙正盛開著,便好像見著了親人。
絳紅、鮮紅、粉紅、橘紅、純白,團團簇簇的小花織成巨大的花氈,像是無數彩衣的孩童在冬日朝陽下喧譁,旁邊馬路上紛雜的車聲突然變得遙遠,市公所磚紅色的巨大建築也向後退了開去。
當她看見兩隻飛蛾正在花間翩翩舞著,彷彿收到了某種訊號,開始繞著花壇一步一步緩緩走著,不時彎下腰伸長著脖子搜尋著。終於,發現了目標。她就知道會有!就在寬約兩米長條形花壇一處靠近中間的地方。她估量著,無論自己怎樣伸長手臂,定是無法搆得到。停下來,偏著頭,叉著腰,腦海中浮現家裡所種的鳳仙花曾經遭遇過的慘狀,眼光始終不曾離開眼前的那片「災區」,終於,左右前後望了望,下了決心似地,一腳跨上了花壇邊緣的矮牆,肥胖的身軀枕著多肉的膝蓋,側俯著伸出粗短的手臂,翻開茂密的枝葉,開始仔細搜尋起來。
「喂,喂,喂,下來,下來,妳在幹什麼?」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男子快步趕過來,喊著。
「抓蟲啦。」
「抓蟲?」男子問道,「抓什麼蟲?」
她頭也不回,繼續翻尋著,一邊對靠近過來的男子說:「看到沒有,這裡的葉子和梗子都被吃光了……」語中頗有責備。
說著用手指托起被啃得光禿禿的枝梗,然後翻開露出下面的泥土。
「看到一粒一粒的小黑球沒,那是牠們的大便。」
男子湊得更近,踮起一腳往前俯下身子看過去,並幫著用手去翻開枝葉。
「通常都是躲在枝梗或葉片下面,偽裝得很好……啊,有了,有了,不要動!」
說著把手伸至一條枝梗下面,摸索著,然後抽回來,手指一收一放之間,掌上便多了一條長約兩吋的青蟲,湊到男子面前。
「哈,這不就是了,你看!」
只見那青蟲額上兩眼,鵝黃圈著四粒翠點,身上一圈一圈的細白環線隔成數節,翹著尖尖小小的尾巴,黏黏滑滑軟軟,兀自扭動著,馬上捲成了一團。
「啊!」男子退了一步,揮手擋開,驚訝與嫌惡寫在臉上。「妳不怕嗎?」
「習慣了就不怕了,什麼事不都一樣嗎?」
一邊轉過身,把仍然蜷曲著的青蟲放到了將人行道隔開的草坪上,說:「還在裝死,過一下就會走了。」這才打量起眼前的人。是個警察,一線三星,人中的右邊生著一顆褐色的痣,中年模樣,頗有風霜,一身制服垮垮的。記憶裡,自己第一次和一個警察距離這樣近。
「為什麼放了牠,不會再回來吃嗎?」。
「放牠走是因為牠也要活命,牠若再回來,就再把牠抓出來,你們應該要有人來巡呀!」
男子似乎被她給考倒了,楞在那兒,正尷尬間,腦筋一轉。
「妳該不是專程來抓蟲的吧?」男子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我有看到,妳在大門外面站了好一陣子。」
哈露被拉回到現實,小女孩被人識破般,從背脊一直熱到脖子熱到臉頰,垂下眼瞼,之前的爽朗流暢剎那間變成了拘謹僵硬。囁嚅著說明了來意。
「到裡面的服務台一問就知道了呀。」男子略顯驚訝。
她搖搖頭,一臉茫然,脖子臉頰又是一陣燥熱。
「不知道有服務台?沒來過?從來沒有來過?」男子一連串地問著。
她還只是搖頭。「不知道要找什麼人,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單位,那──麼大一間。」一邊說一邊舉起雙手朝市公所比畫了一個大圈。
男子不覺笑了。「跟我來,我帶妳去跑。」
夜裡,與老公的遺照對坐,她在心裡說著:「看到了麼?我辦到了!」
坐在黑暗中的老位子上,頭枕著椅背,手指摩挲著一塵不染的扶手。家啊!每一件東西都熟悉得在她心裡各有地位,即使閉著眼不動,也能感覺到它們的溫度、色澤與氣味,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去接觸這以外的其他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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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這些送妳。」那天辦完申請手續離開市公所之前,那個警察刻意領著她繞到警衛室,塞給她一只精美的紙袋,裡面厚厚一疊文圖並茂的市政宣導冊子。
這些一般人並不會認真去看待的政府文宣,其實都是某些還算有些頭面的人物前來公所拜訪時所收到的贈品,他們或嫌累贅,也或許是不屑,臨走時便在有意無意間遺棄,因而流落到了警衛室的。那個警察或許是訝異於她的無知,出於同情,也或許是被她抓蟲時那分認真所感動,覺得該有所回報,總之,送她也只是順水人情吧。但在她單純的想法中,那還真是極大的恩惠,心裡一熱,幾乎當場掉下淚來。
回去以後,她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平常連報章雜誌都不碰的她,竭盡所能吸收著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心裡卻生出極大的力量。不久,晚上便開始到附近國小的補校去上課。人家已經開學上了一半,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插班進去的,她自己也不曾說。她又去了長青學苑報名,選修的是家庭園藝,上課用心做筆記之外,還去市立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借了書自己回去讀。
所有這些,都是她看了那些市政宣導冊子之後的改變。
她發現,許許多多的事情,從馬路上的一盞路燈到圖書館的一本書,並不是本來就在那兒的。她又發現,某些事情只要親自去做了,而且發覺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一個過去僅止於聽聞且完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便向她敞開。
一切都那麼自然。就跟她種睡蓮一樣。最初只是純粹出於喜愛,既然種了,為了不讓水中孳生登革熱病媒蚊,她便開始飼養孔雀魚。後來發現,睡蓮居然不同於一般植物,新芽並不從根部冒出來,也不是從種子長出來,而是生在葉片上,整片葉子摘下來,移植到泥中放進水裡,很快便長成滿滿一大盆。
孔雀魚同樣令她驚訝,竟然不是卵生而是胎生,一夜之間生下無數透明的魚苗兒,在水中萬頭攢動,有如天上的繁星閃爍,令她打從心底讚歎。看著蓮葉田田,蓮花亭亭,五彩的孔雀魚在其間優遊穿梭,她覺得歡喜,便動了分享喜悅的心,便將不斷增加的睡蓮與孔雀魚分送出去,居然在鄰居親朋間形成了種蓮養魚的風氣。
當連旺決心出來競選村長時,大家不是冷眼旁觀,就是說些風涼話,等著看他的好戲。沒有人相信誰能夠撼動得了里長的地盤。哈露卻主動加入了助選。那個警察對她所講的那句話:「跟我來,我帶妳去跑。」總在她心裡迴盪。
村長選舉的票開出來,連旺以極小的差距擊敗了里長所「提名」的現任村長強仔。關鍵在於以前因為同額競選從不出來投票的村民這一回都走了出來。
從此村自治會幾乎成了哈露的第二個家。即使有人說她是地下村長,她也不以為意。既然身為村長所聘的村自治會委員,出主意做事情便是本分也是義務。她幫著連旺推動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祥和新村變成了花園,所有雜草叢生的空地都闢成了花圃。
按照市政宣導冊子的說明,村自治會向公所提出社區美化計畫,申請矮仙丹做為樹籬的樹種,盆花以九重葛與沙漠玫瑰為主,配上季節性的草花,冬天海棠、矮牽牛、鳳仙、石竹,夏天日日春、孔雀菊、針葉牡丹,烈日下常見到她與村長蹲在花圃中除草,每日推著手推車,載著兩大桶水澆花,她又將家裡的吊蘭、文心蘭、蝴蝶蘭分株,移植到路邊的老樹幹上。大家都笑說,簡直就是哈露家的花園生了腳腿,跑進村子裡面來了。
自治會彷彿也活了過來,不再是遊手好閒之徒泡茶、喝酒、抽菸、嚼檳榔的磕牙場所。老舊房舍粉刷一新,各種活動先從戶外開始,陸續開辦了土風舞、韻律舞、元極舞、太極拳,又購置了桌椅與卡拉OK,開設插花班與歌唱班,接著更充實廚房設備,成立烘焙班,順勢也就辦起了午晚餐的托老服務,每餐三菜一湯,為村中的孤寡老人解決民生問題。
所有這一切,經費來源都是部分由公所補助部分向學員收取費用,精打細算省著用,分別還能在年中辦一次自強活動,年尾辦場尾牙。連旺的聲望直線上升,出馬角逐里長的風聲跟著傳開,連同村長選舉所種下的舊恨,災難隨之而來。
地檢署的傳票一張接著一張寄來,有人檢舉連旺濫用補助、濫收費用,涉嫌的罪名不是侵占就是詐欺,短短幾個月下來,居然被傳訊了三十餘次,儘管最後全都以不起訴處分結案,但連旺顯然飽受打擊,壓力排山倒海,身心俱疲,寢食難安,經常鬧胃痛冒胃酸,等發現是胃癌時已經到了末期。
連旺人才剛住進醫院,罷免的連署就就由強仔帶頭推動了起來。里長連番的突襲未能奏效,「不要給我堵到」的總攻擊終於逮到了機會。哈露嗅到了火藥氣息,隱隱約約感覺到,尾牙如果不辦,那將會是這個村子第一張倒下去的骨牌,一年多來的心血都將付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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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洗掉一身的汗垢。一襲黑緞子百褶長裙,搭配白色荷葉袖口長衫,套上棗紅色鑲黑絨毛邊的背心襖子,坐在梳妝台前,上畢淺淺的妝,正看著鏡中的自己出神。團團圓圓的臉,面部肌膚繃得連眼角細紋都淡了。剛剪過染成淺褐泛著微紅的短髮,賢嬌她們都說,看上去年輕了不只十歲。
突然,手機響了。
「趕緊來,里長──里長來了──還帶了一個警察……」
阿霞壓低了聲音,急促而緊張,像是被人掐著喉嚨。
里長來了!按照禮數來說,不意外。因為她發了帖子給他。意外的是他居然會來,去年就沒出現。
「帶了一個警察?」她心思飛快地轉著,想不出什麼理由。「有講什麼嗎?」
「沒哩,就只說要找妳。」
廣場上燈火通明,已經來了不少人,中間的場子上卻空蕩蕩的,大家都退至邊上,彷彿害怕沾到什麼而保持著距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站著有坐著,三三兩兩,咬著耳朵在交談,相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聲,空氣反而凝結了一般,沉甸甸的,絲毫嗅不出輕鬆歡樂的氣氛。
外叫的菜肴已經送來,兒子明宏正在招呼著擺放,空氣中彌漫著熱騰騰的菜香。十五葷五素,煎煮炒炸蒸燉滷紅燒白斬俱全。哈露一再叮嚀餐廳老闆務必要趁熱送來。冷天冷食,那可教人難以下嚥。去年的菜肴是自治會的廚房自辦,比較起來省得多,這一回或許是連署罷免產生了效應,也有可能因為不是村長的場子,總之,熱度冷掉不少,許多人都抽了腿,自辦肯定忙不過來,品質也難免降低。說到尾牙對人的吸引力,除了獎品還不就是吃嗎?她可不願意在這上頭讓人講話。何況這中間還夾著些冷言冷語,說什麼她那麼賣力,還不是因為村長罷免案若是通過,她自己將會出來競選云云。為此,她更加全力以赴,希望藉此喚起村裡人的團結,撐過這一段危機。她寄望連旺也撐得過來,就算撐不過,死也要讓他死在村長任上,才不枉了村子裡那麼多人對他的支持。
獎品檯的前頭,不知是誰搬了張摺椅,只見那人面對著空蕩蕩的表演場坐著,挺著便便大腹,兩腿八字岔開,西裝外套敞著,偏著頭,正聽著俯下身湊在他耳邊上的強仔講話。頭獎腳踏車與二獎電風扇,原來都展示在獎品檯的正前方,卻已經被搬到了一旁,半蹲著身子的強仔,一手扶在里長座椅的椅背上,另一手則按住腳踏車的坐墊。
隨著阿霞擠眼撇嘴所暗示的方向,哈露心裡馬上有了數,只差沒問「他們憑什麼亂動我們的東西?」甩甩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正在急遽變化著,左閃右閃從桌椅間穿過眾人,迎著混雜著各種心情的眾多表情,擠出笑臉打著招呼。
「哈露,加油。」有人喊著。
「別跟他硬碰硬,不值得的。」有人勸她。
「許媽媽,我們站在妳這邊。」是村裡和明宏一起長大的孩子。
「許太太,不要去惹他,村長的──」村幹事攔著她,硬生生把「下場」兩個字吞了下去,「妳是看到了的。」
哈露揚起頭看他一眼,徑直朝著獎品檯那邊走去,卻看到那人手中正捏著一只白色紙杯,腦海中掠過他手中握著瓷杯的那一幕,不由得胃裡一陣翻騰,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等站穩了,忽然改變主意加快腳步走向卡拉OK。
「……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鳳飛飛的歌聲突然被切斷,寂靜重重落下,撞擊著耳鼓,轟然有聲,驚愕中,眾人的目光投向哈露。(待續)
自由時報-98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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