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絕版的聲音:城市與記憶】傾聽流泉之音
2009/12/8 | 作者:文/李志銘 圖/羅潮德
聲音,無時無刻以「充滿空間、環繞包覆」(ambient)的姿態朝我們奔來。每個人無可避免地沉浸(immerse)在時間之流的聲音中。
水是生命的源頭。如果水是琴弦的話,那麼它是全世界最長的弦,串聯起世世代代源遠流長的清澈與寧靜。
首倡聲音地景(Soundscape)概念的作曲家Murray Schafer指出:「沒有人知道宇宙是否於寂靜誕生,但肯定的是,我們出世前已在聽母親體內的流水聲」。在文明的引擎聲、煞車聲、地鐵蜂鳴聲裡,過去鄉村河邊熟悉的洗衣、洗菜等聲音已逐漸遠去。
聲音,能使人安心,也能讓人焦慮。
老舊水管半夜發出滴滴答答的清脆聲響,未入眠的人或許躺在被窩裡,把它當作「數羊」,或翻來覆去思量著水龍頭如何旋緊?甚至為此失眠。
然而,同樣的叮咚水聲,日本民族卻把這近似於流水與松濤的細密聲音,視為崇高精神表徵。於是,源自十六世紀江戶時代的「水琴窟」,可說是最能展現聲音信仰價值觀的水滴發聲裝置。
「水琴窟」原設於茶室入口,係利用茶席間洗手用之「手水缽」所流出的水,涓滴流入倒覆埋於地下的陶甕器皿而發出迴聲的一種人工裝置。當水從孔洞滴入甕內,隨著水滴含量大小不等,便會透過竹管從地下傳來猶如琴聲一般的共鳴音韻,其聲清澈剔透、沁人心脾。每逢炎夏酷暑季節聆聽此一「水琴音」尤收清涼效果,堪稱「清音」。
偶然聽見「撲通」一聲!
日本民族對於「水琴音」情有獨鍾,可謂其來有自。從水聲濺起體悟生命緣起緣滅,好比十七世紀江戶時代俳諧詩人松尾芭蕉(1644—1694)所作的俳句〈古池〉(1686):
古池
蛙飛梌←淀(青蛙躍進)
水梉音(水聲響)
在象徵生命存有的古老池塘,當青蛙入水一剎那間,響聲打破了些許平衡,俳人有所悟,心境大開,接起短暫和永恆,禪意便在其中了。
留聲機發明後,現代科技製造了不間斷的噪音背景,複製聲音的技術也促使聲音、科技與市場彼此緊密結合,為世界帶來了巨大而奇妙的轉變。
罐頭可以保鮮,聲音也是。
錄音技術堪稱現代的魔法,它捕捉且保存了沒有實質形體的東西。儘管它無法取代真實聲音,但對於許多逐漸絕跡的環境聲響
———諸如流水聲、海浪聲、蟲鳴聲,極其渴望卻難能親炙的人們只好將這些聲音錄製成「罐頭音樂」。
「人工產製」與「天然生成」之間似乎總是相互悖反。惟有「水琴窟」,巧妙地揉合了兩者。
從江戶時代茶道師傅小堀遠州設計出第一個水琴窟迄今,日本人不僅僅是消極地抵制都市環境噪音、搶救保存瀕危聲音,同時更是不斷積極創造自然音景的「造音者」(Sound Maker)。近年來為了讓世界各國體驗水琴窟的聲音奧妙,甚至陸續在美、義、德、英等國設置「水琴窟協會」,協助當地製作水琴裝置。
聲音,也能推廣城市外交。
陽光,帶來暖熱,流水聲則衍生一股怡然颯爽的感覺,讓人忽焉錯覺脫離了當下的悶熱環境。生存在這喧囂的世界,尋求倚坐溪畔的清涼靜謐,幾乎成了奢侈妄想。
這裡,有過風光明媚的城市水岸生活,那是距今半世紀之遙、水質清澈尚無工業污染的台北淡水河畔。
四○年代末、五○年代初,台北大稻埕、艋舺(今萬華)直到螢橋(今中正橋)的淡水河岸一帶,河面廣闊、風景秀麗。夏季河水充沛,可乘小船,亦有小孩常來游泳,不少婦女也聚集河邊洗衣。
早年缺乏娛樂,有人在河岸沙埕高地搭蓋竹棚設置露天茶座,以供民眾喫茶聊天,還請來歌星及樂隊。付上泡茶費,就有一杯茶和一張椅子,意外地掀起了「露天歌場」熱潮。
於是乎,白天在河畔游泳划船,傍晚三五聚坐、高談闊論;歌手和小型樂隊往竹製小平台上一站,就形成舉家出遊,或各色人找樂子、趕熱鬧玩樂的公眾場所。有些流落在外的異鄉遊子,坐在河堤上遙望,懷鄉之情悠然而生,烘托出整個淡水河岸熱絡的夏夜氣氛。
繁盛時期(約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一年),陳芬蘭、紀露霞、陳秋燕、洪一峰等,都曾來此駐唱,孩提時的李靜美也在這裡首唱〈安平追想曲〉與〈賣藥姑娘〉而竄紅。
野台形式的「露天歌場」靠天吃飯,頭一年夏天少雨,生意興隆,第二年颳颱風發大水,第三年市政府取締違章建築。爾後隨著電視節目普及、室內歌廳興起,沿河一帶的露天茶棚就漸無絃管歌聲了。
聲音是脆弱的,注定要在空氣中轉瞬即逝,其重要性總是被低估。
在清晨濕潤的空氣裡,曾經親歷過那段河岸歲月的人們,相信都會被木櫓、船身與河水摩擦的聲音所感染。依稀想像著天未放亮,輕淡的霧氣仍在水面繚繞瀰漫,「吱扭、吱扭」的搖櫓聲就從水邊飄蕩開來。水岸之音,往往還沒來得及保存就已經消失,只有在很久以後,它們才會隱約從記憶裡浮現。
又或者,倏忽想起新生南路那些被水泥路面封死的地下水圳(←公圳)深處,人們再也聽不見溪澗輕輕奔流跳躍的聲音。
流水淙淙混雜著歌聲,引發了各種冷熱乾濕香甜的感覺,就像色彩有冷、暖色系。聲音並非真有甜味或冷熱,只是一種抒情的陳述,然而對於一小部分人來說,確實有著跨越個別感官的綜合感知現象,心理學名曰「聯感」(Synaesthesia)效應。
不同感官之間不僅能相互觸發,甚至語言概念本身也可以引發感覺經驗。
我們能否像古希臘雄辯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一樣,經常跟河水和風說話?
「藍色的天,藍色的海,藍色是煩惱……惆悵心潮陣陣掀起藍色的波濤,但願這一陣藍色的波濤洗去我心頭煩惱」,昔日淡水河畔的露天茶座,不知有多少人聽見少女時代的紀露霞高歌〈藍色的憂鬱〉,也許想像憑著歌聲遠揚,思緒任流淌河水帶向遠方青山。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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