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在伊斯坦堡
2009/12/24 | 作者:高橋 文‧攝影
1
約清晨六點,被一陣莫名的擴音器聲響驚醒。
是清真寺塔樓,傳來可蘭經的念禱聲。天色烏藍,全城接著籠罩在肅穆宗教氣氛下,「神的子民啊,全能的真主是當受敬拜的!」老邁蒼茫的聲音,同日月一般永恆堅定,引渡神的慈憐,滌淨舉世混溷的心靈。
伊斯坦堡舊城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產,蘇丹艾哈邁德(Sultanahmet)是舊城文化中心。此區石磚道狹窄彎曲,地圖變得很難用,只好憑方向感走,不久也能走出一條清楚的路徑來。
出門就遇見貓。一路上都有貓,見貓就攝相,幾乎作一本伊斯坦堡貓戶口。說戶口不對,都是流浪貓。據統計,一隻不結紮的貓,七年後能繁衍出四十二萬隻!
繞藍色清真寺附近走。吃中飯時見一夥高中生走進哈曼(hammam,澡堂),正好我也備好拖鞋,想見識土耳其浴,吃完飯便決定去洗澡。澡堂門口標示,自一七七七年啟用至今,算是活古蹟;進去一看,其實很粗陋,看不出歷史名堂。洗澡加按摩三十里拉(一里拉約二十元新台幣)。
澡堂主體分兩部分,一是更衣休息室,兩層樓;一是蒸氣室,中央置一大理石床,四周有雕飾汲水盆台。午後三點,澡堂內只有八個高中生,一白人,一本地老人,加上我。澡堂師傅把我擺躺在平床上熏蒸,逐次領白人和老人去搓泡沬澡和按摩,待我毛細孔全開,也來領我。白人和老人很快走了,留下我和少年人。
少年人不買按摩,一邊沖浴,一邊打鬧,按摩師傅進來嚇阻兩三次,還要他們顧及我這外來客。其實,我很愛他們這樣玩鬧,他們也好奇我這外國人,打量我好幾次,終於打破沈默,七嘴八舌交談起來。
都高三了,電子職業學校學生,蹺課出來洗澡,足球隊員。他們英文不好,說話隻字片語又比手畫腳,有時談不通,熱情不減。你來我往,你一句我一句,你打一點肥皂我潑一盆水;風流少年,青春肉身,盎然不羈。我已看到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
洗完澡出來,他們又遭訓誡,我拿相機來照;師傅一見,突然變得和藹,堆起千層笑。這時,一少年向我演示一段饒舌歌,精采極了。出澡堂,捨不得這樣就分離,我說請各位吃冰淇淋吧。九杯土耳其當地冰淇淋,口味微酸,二十七里拉,眾人皆歡。
2
秋來了,涼意漸深,圍巾都套上了。
出門細雨,天氣陰重,果不然雨絲成陣,忽急忽緩,沿街小販叫賣雨傘。我執意在雨中行。但凡喜歡秋的人都傷情,人生的況味是秋。
尋地下水宮不著,左彎右拐,不知身在何處。雨勢增強,得避避才行,城垣拱門下正合適。兩對少年情侶也來躲避,情竇初萌的熱烈與清純。雨勢一洩而盡,撥雲見日,光來了,溼冷仍在。
獨立大道周末人潮更瘋狂。伊城男人常有勾手臂行走的,在此地這沒有同志意味;大道一條巷口貼小彩虹旗,巷中一隅有Sugar Club。點了一杯茶,拿出一里拉買的筆記本,伏手寫一篇貓文章││太久沒有提筆在紙上寫字了!
店裡陸續有人來,少年人占大半,有的很娘,整體都俊美,行的見面禮是熟人親臉,生人握手。幾乎沒有不抽菸的,人來這兒,無非抽菸聊天喝飲料。廁所在二樓,一度上樓解手,不意間在走廊外撞見兩少年忘情接吻,我說抱歉,一語倒使他們尷尬分開,隨之又嘻笑。被一名外國人看到穆斯林教徒在伊斯蘭國土上接吻,他們並不介意;知道他們的世界,已經小到不能再小,天堂只在這幾寸土地上,樂園只在這兩唇之間。
坐了三小時,文章也快寫完,煙熏得受不了。又入巷中鮮魚市場,嘗當地小吃,炸蚵仔串,米蒸九孔。回大道,見一對父子推小車,賣烤栗子、水煮玉米。秋天吃栗子正合時。一包栗子拿在手上,有適意的溫暖;熱烘烘剝吃嘴裡,像感到一種體溫。
邊走邊吃,一顆、兩顆,慢慢走,細細嚼。待第三顆,栗子涼了;第四顆,整包已冷了。有情化作無情。秋,果然是傷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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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點至十一點,下午四點至五點間,似乎最適宜攝相,光線怡和,人物色澤潤朗,畫質清晰,看了舒服。多少年不攝相,以為一支筆足夠描盡世界,看來我狂傲了!
攝相,人相。旅行,除了文化景致,最愛置於人群中看人。異國異鄉異人,每一張生來的臉孔都新鮮,每一句發出來的言語都未聞。可以整個下午站在獨立大道看人。戀貓,或更戀人?一個旅人,一個異鄉人,戀著什麼人?自己也不知道。未命名的故事。能戀著一個人多好!思慕微微,無可救藥想找一個故事,戀著一個人,但是沒有,只往自己心裡說去,單調得不明所以。
伊城男人好像一早都排隊上理髮廳,否則怎能個個髮際都恰到好處,油亮光鮮?女孩多半俏麗鴨蛋臉,明眸皓齒,形態愈來愈開放。
此間最讓人難消受乃不禁菸;天氣漸冷,雨季來了,室內煙霧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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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旅行最大的權利就是迷路。有的是時間,所以有資格迷路。大街走熟了,小路就放膽去行,彎彎曲曲、上上下下、左岔右斜的老城小路,起初頂叫人害怕,如今走起來,只覺得迷路也是一種閒情。
我是為尋找未識之貓。到處都有貓,無家可去的貓。發現有的貓也掛項圈,有的街角也放一碗清水,報紙上堆著貓飼料。這城市原來也有貓天使,默默在照顧街貓。
攝人,也攝貓,像攝貓達人一樣在這城市遊走。從馬爾馬拉海邊走到藍色清真寺,從藍色清真寺走到香料市場;迷路了,一路走到大市集,再折返香料市場,金角灣岸。一路走,一路攝相,蹲著攝,坐著攝,趴著攝,我的舉止也成本地人或外地人的觀光特景。常有人幫我吸引貓的目光,好叫牠們看我的鏡頭,甚至有小孩把貓抓立起來,直接送到我的鏡頭前。
蘇菲亞教堂和藍色清真寺相對不遠,兩地間有一噴水池,池邊有涼椅,座無虛席。只能找單身者分一半位子坐。與一位白髮中年人坐。他在作畫,紙下墊一張比例方格,用鉛筆描出一種鏤空斷續的線條,以複擬明信片的風景地物。座椅上立起四張附框作品。我隨手拿一張看,描作得不錯,問價錢,含框五里拉,不貴。買了兩個。
他的英文不好不壞,想他至少五十五歲,原來才四十二。實在不像土耳其人,皮膚太白了,還缺一付黑毛落腮鬍。通常不問人家婚姻,這次問了,未婚。他說,找不到合適的好女孩。我心底想,是不是就因缺了落腮鬍呢?
一名電視記者帶一助理和兩位金髮女孩走過,不說分由,便用看起來貴重得嚇死人的相機猛攝我,一秒鐘按兩、三次快門,換角度、方位再攝。太突兀了,叫人手足無措,卻已不容拒絕。是否現世報呢?我攝人,人也攝我;我看人,人也看我。這世間,每個人都用自己的眼睛說自己所相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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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至少有七、八十次,人要問我從哪裡來,侍者、店員、街童、愛情騙子、商店仲介人、上體育課的中學生……。「叩尼吉娃!」每一個黃面孔都猜日本人,我說來自台灣,他們的笑容立時凝住,人有點出神,大概想台灣在哪裡?或台灣話「你好」怎麼說?
除拜訪貓、餵貓、攝貓,今天都在清真寺。
先到葉尼清真寺。站在加拉太橋,你能清晰直視的兩大景點,一頭便是葉尼清真寺,一頭即是加拉太塔。又去藍色清真寺。寺中無煙害。坐在厚實紅底花紋絨地毯上,這裡只有敬虔的禮拜者,安靜遊觀的旅客,用擴音器拉調子迴吟經文的祭司,垂吊的大圓盤燈盞,傾洩天光的花飾窗櫺││啊,清真寺詳和得令人想打瞌睡。世界能這樣雍容寬廣多好!人生能這樣平和無憂多好!
想讀書,燈光不足,便玩自拍,不遠處一女二男結伴來,女的主動要幫我拍,我由她拍了一張;拍完又說要合照,我也沒拒絕。女的靠在我身旁,男伴擎起相機,對焦,「cheese」,我們撕開嘴笑,「嚓!」離去時,女的問我,你從哪裡來?我說台灣。三人面無表情一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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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了幾句生活用語,如:你好(Merhaba),中文譯音似那哈巴。你好嗎(Nasilsin),似納色森。好(iyi),印。迪旺街上蘇丹艾哈邁德車站公園。再平常不過的日子,無事,只帶一本書坐在公園,任風吹日曬。當地人有一種呼喚貓的共通語言,即氣音嗶嘶嗶嘶(Pss-Pss),不若我們所用的喵喵(Meow-meow)。我學發嗶嘶聲,並從口袋掏出火腿,倏忽四面八方跳竄奔來十幾隻貓,爭食哀叫,至火腿用盡,牠們也漸漸無興趣,又作鳥獸散。
有貓天使天天來餵貓,也有遊客慷慨分食,所以公園聚集好多貓,可稱作貓園。牠們生存競爭激烈,幾乎有食物就吃,一到口便吞下肚。赤裸裸的現實生活。蘇菲亞教堂在右前方,已一千六百多年;藍色清真寺在右後方,已五百多年;二月河的乾隆記事也有二百多年;每每觸及古蹟古人,總心驚也心虛,多少人都過去了,多少事都過去了,塵歸塵,土歸土,活著到底為什麼?輕看富貴名利,似過於虛無主義;追求超群技藝,又似志大才疏。
向陽處溫暖,人被日頭熨燙著,舒適的低頭午寐。一個人坐涼椅太寬綽,來了兩個女的同坐。我點頭微笑,打一個招呼,繼續寐在日頭下。女的心情很好,問我吃不吃芝麻餅,我接了一小塊,逐漸交談起來。一個二十五歲,名叫Aynur,意思是月光(moonlight);一個二十歲,Filiz,意思為花(flower);同為幼稚園老師,正在學英語。吃完芝麻餅,月光問我抽菸否?我說不。她們就自己點菸抽。在土耳其,守舊的女性仍堅持出門戴頭巾,穿長袍,有的更只露一雙眼;新派的就和今日女性無異。惟上清真寺時,絕無二致,女性一律蒙頭(連觀光客也是),只在木帷後跪地禮拜。
既是幼稚園老師,就當場教我說土耳其話來。月光想教我完整的句子,如:我是一個老師,你是一個學生。難得嚇倒人。拿筆寫在紙上,教我說「謝謝」吧,Tezekkur ederim,也很難。呼!終於學會了你好,你好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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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學一句土耳其語,Gorusuruz,see you later,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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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青年航管人員遞上護照,我說Merhaba(你好),他抬頭看我,回送一個溫暖的笑容;遞還護照時,我又說Gorusuruz(再見),這次,他連眼睛也笑成了一直線。
多麼美好的笑!
我用眼睛攝下這幅笑。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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