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當我 仰望藍天……
2010/1/4 | 作者：文／水色音符 圖／曹振全
加護病房裡瀰漫著藥水味和混濁沉悶的空氣，父親全身插滿了管子，我的內心痛苦地揪在一起。
輕輕呼喚：「爸爸，我是阿莢，我來看你了……。」父親沒有任何反應。我握著他的手，再度不斷地呼喚……父親的眼角滲出了兩滴淚水，然而，他已經沒有力氣再開口說話了……。
誦經的師父安慰我們：父親八十五歲，算高壽，生老病死乃是自然的生命軌跡，就好像花開花落一樣……。師父說得沒錯，總覺得父親並沒有離開，仍然日日夜夜守護著我。
父親最後的人生，凡事需要他人，這對一向活動力強的他來說，是多麼殘酷的打擊。父親極度地自卑與沮喪。
父親二十歲喪母，兄代母職撫養當時才三歲的叔叔；父親在菸酒公賣局工作，每天必須騎著腳踏車、三輪車在住家、工作地點、零售商之間來回不停運送酒品。他職小位卑，然而，受日本教育的他，卻把他的職業視為至高無上的神聖。
不管刮風下雨、炎暑寒冬，他總是穿戴整齊出門工作。那時候的我，大約五、六歲吧，最喜歡躺在庭院的竹躺椅上，看著父親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摺「蓮花」和「金元寶」，父親生前的友人和村子裡的長者，像海浪一樣，一波波地湧來，每個人談起父親，無不豎起大姆指稱讚。父親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微風往事，也在這個時候被追憶著……。
六十五年前，二十歲的父親長得一表人才，還能寫一手好字、畫一幅好畫，在日本人開設的鐵工廠擔任製圖的工作。因緣際會，和社長的女兒豐子情投意合。正當父親開始他美麗璀璨的人生時，日本戰敗了，一群群的日本人被遣返。
父親的人生，因此而徹底改變。
電影《海角七號》的最後一幕：友子站在人潮洶湧的碼頭焦慮尋覓的身影，不正是你當年愛人離開時的情景嗎？如果日本繼續治理台灣，你一定可以發揮你的才情，擁有更平順的人生，人生……如果有「如果」該有多好……。
想念著那麼喜歡閱讀日本文學，那麼喜歡唱日文歌曲，始終任勞任怨的面對一份卑微的工作，喜歡飯後點一根菸、躺在竹躺椅上，對著遠方的天空沉思冥想，讓煙霧慢慢消失在眼前……的你，我的父親。
往殯儀館路上，晴空萬里，四姐怔怔地望著窗外，喃喃地說：「爸爸真的很體貼我們，他知道我們怕熱，走的時候，特別選在這個時候。」是啊！父親真得很疼我們，從小到大，他沒有打過小孩，雖從未口頭教導我們古聖先賢的道理，但他用身體力行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最佳典範。朋友有難，求助於他，父親二話不說，即使自己因此落得窮困潦倒。
父親的靈柩就要進爐火化了，我們把花放在靈柩上面，然後齊聲說：「爸爸，看到火要趕快跑哦！」眼淚又不爭氣地回到眼睛裡。
中風後的十五年間，他的生活就是吃飯、睡覺、坐在椅子上發呆，唯一的娛樂可能是聽聽收音機。我難過，因而生氣地向父親咕噥著：「如果你不在大熱天中午還跑去田裡灑農藥，你才不會中風……。」父親歪著嘴巴想開口，但也只能勉強地擠出幾個字，但我知道他想告訴我的……。
他的求生意志很堅強，他有期待，期待著遠方的子女偶爾回來陪伴他……。他要為我祝福，他捨不得離開他的子孫。
父親的骨灰被放在一個四方形的鐵盤中，工作人員拿起一塊骨頭要放入骨灰罐的那一剎那，要我對父親說：「阿爸，住新厝喔 ！」
工作人員問：「妳爸爸幾歲了 ？」
「八十五。」我回答。
「妳爸爸的骨頭還很多，而且很完整。」
「這代表著什麼意義嗎？」我問。
「表示妳爸爸很有福報，身體結構還很好。」
心裡一陣安慰。父親的骨灰安放在關仔嶺的大仙寺，希望他每天待在佛祖的身邊，聽經聞法，離苦得樂。
父親的喪事，已經功德圓滿，我仰望藍天，彷彿看見了父親，在蔚藍的天空裡對著我微笑……。我心裡想著，父親一定已經原諒我了，不，與其說「原諒」，不如說他根本就「不在意」。
那時讀高中，有一次在校門口發現父親踩著三輪車經過，那時候的父親快六十歲了，盛夏的太陽就像火球。三輪車上裝滿了一箱箱的酒，父親很用力地踩著，三輪車行進的速度依舊很慢，他看起來就像一頭步履蹣跚的老牛，拖著載滿重物的牛車……。
我躲在牆角，偷偷地望著父親消失在路的盡頭，眼淚像決堤般不停地流下，第一次發現，原來父親的工作是這麼艱苦。
隔天午休時間，輪到整理圍牆的外圍環境，就在我和同學一邊拔草，一邊有說有笑時，我看到父親踩著三輪車從遠遠的地方緩緩地騎過來。我把頭壓得低低，不想讓他看到我，也不想看到他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偏偏父親不這麼想，他的三輪車已經在我們的隊伍前停下來，我聽到他呼喚我的乳名：「阿莢，阿莢……。」
我沒有抬頭也不發一語，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問：「這個老伯伯是在叫誰啊！」
我很鎮定地回答：「他是我鄰居啦！」
同學笑著說：「妳的鄰居都這樣叫妳啊？挺好玩的。」
我不確定父親是不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他摘下斗笠，用毛巾擦拭著臉上和頸上的汗珠，接著繼續踩著三輪車往前行……。那天我忐忑不安，害怕回家後父親會質問我，沒想到父親沒有任何反應，好像這件事從來就沒發生過一樣。
仰望藍天，一朵朵美麗的雲正變幻不同的形狀無心地互相追逐，我流下了懺悔的眼淚，就在此時，我彷彿聽到父親在我耳畔輕輕地說：「阿莢，妳已經長大了 ！」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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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