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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我兄 |
◎蔡文騫 圖◎王孟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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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重溪老厝。
在冗長的沉默以後,電話斷訊的連串尖銳響聲之前,父親一如往昔,懦懦丟下一句話後便落荒而逃,讓我獨自以不解和憤怒填補想像所有我被遺棄、排擠在外的時間和場景。
那是一個稀疏的聚落,一條命名奇特的小路,也是景美溪系的眾多支流之一,據說在拓墾之始,由山的彼端跋涉至此,必須翻越過十八道重重的崇峰峻谷,於是流傳下來的舊地名。
那是我離開的地方,我們岔開的路口。
是趕回去看你的地址;
亦是索引,用以指示辨識那連綿相疊而彼此遮蔽、分叉開散又交互匯流的記憶。
1
阿兄。
聽說回家之後,你就不曾再自深度的肝昏迷中醒來。不諳中文的嫂焦急地想向我說明你的病況。
你全身似乎由裡而外地泛黃,以雙眼尤甚,像是嵌著兩枚窗外那正要沒入夜色的落日,放大得駭人的瞳孔企圖攫取屋內所有的光線卻依然闃黑,望去幽深空洞,一如廢棄的煤礦坑道口。
印象之中,我們都最討厭像這樣的黃昏,因為此刻父親會回家,留下終日未換髒汙酸臭的衣褲、掃蕩一空的飯桌,還有和母親大打出手後凌亂的屋子,然後再度消失。
那些時刻,你會帶我躲到山坡的背側,父親的目光和吼聲看似兇猛但翻越不過小小的山頭,我們總是記得攜帶飲水和手電筒假裝要去進行一場探險(其實真正的用途是在暗暝天色中尋找小徑回家),卻從不曾真正進入礦坑,那些已被掘盡掏空的洞,吞噬了所有我們扔下的石頭、聲音,也像是反噬,以裂開的漆黑大口將小鎮的活力、父親的志氣都吃得一乾二淨。
你認得我嗎。
其實我也不敢肯定我認得你。
握你的手,四肢那樣冰冷嬴瘦,脈搏久久一跳若有若無,卻是你仍然確實活著的唯一訊息。
你全身浮腫得厲害,我放手之後,發現竟在你的腕關節處留下五個蒼白的、深深的指印。我想起那些曾經落在你身上的,鮮紅色的、紫黑色的手印,還有條狀的、帶狀的,不斷滲出一道道鮮紅的小血珠的,各式各樣的傷。
沒關係,不痛。如果可以說話,一如往昔你必定如此回答我。我搖了搖床頭一小罐嗎啡藥片,摺得仔細的藥單詳細載明按三餐吃,嫂說你早已吃不下任何東西,除了一把又一把藥丸。
低頭瞥見你的肚子鼓脹如球,據醫師說裡頭都是滲漏的水,努力裝做以開玩笑的語氣向嫂說:還好不是氣球,不然待會天黑山風一颳起,你豈不要被吹走了。
可惜不是氣球,不能帶你去進行一場我們一向嚮往的飛行,離開這裡,擺落所有的痛苦,過去和現在。
反而沉甸甸地將你壓在床板上,動彈不得。
2
石碇,一說因石碇溪中多巨石,住民出入常須跨越溪中大石,如跨戶碇。
傍晚時刻山區氣溫下降,空氣中的濕度以緩慢的速度爬升著,受潮的氣味開始在老屋裡流動蔓延,時間的河流忽然將我圍繞包圍。
我以為歲月裡的波浪都已逐漸和緩終歸平靜,原來處處潛伏暗流、漩渦,一不注意就被困在那些回憶的斷裂、空白或被掏空之地。
是父親發怒時,你沿屋後裸露石面的山壁與盤錯交纏的老樹根攀爬,一溜煙就翻上山坡,然後對我露出勝利的笑。
(可是我怎麼想不起來你如何下來的呢)
是你半威脅半誘騙地拉著我去尋寶,自告奮勇要打頭陣,閃身鑽入石頭屋敗朽的木門中,在裡面大聲喊我跟上,那因回音疊合而忽近忽遠、似淺似深,自洞穴深處迴響而來的神祕聲音。
(慢一點,我喊你,我喊時間的放映師)
是在幽暗的不見天街上賽跑,你較快較大的腳步很快將我拋在後頭,當我終於來到開口處,街口刺眼的方形陽光中卻仍然沒有你的身影──突然我發現,原來那比純粹的黑暗更恐怖。
(像是不斷重現的噩夢場景,這些故事片段總是以你的消失做結)
是母親與我離開那天,你始終別過頭去。
(你沒有哭,還是其實你有哭但我刻意刪除了這段畫面)
我小心翼翼地挪步查探,在散落的事件與事件,鏡頭和鏡頭間跳躍、跨渡,像個孩子般提心吊膽地一步步試探,摸石過河,那時間之河。
二說過去溪流深且急,小船可以溯溪而上,但停泊時必須繫石以碇泊,故名石碇。
有陣子我們小學裡同學最熱衷的活動在河上比賽放紙船,看誰的船駛得快、航得遠,包括紙材、摺法以及放流的技術都是講究的重點所在,尤其後者,往往是我獲勝的訣竅所在。
大多數的紙船離手以後皆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壯烈成仁,或者很快地擱淺在碎石礫堆中,或被小小的波濤、側浪所翻覆,又或者在紙張浸水後逐漸變形解體、不成船樣,也自然就結束了它短暫的出航。
而那些就此消失、成功揚長而去的紙船呢。
不知道是怎麼在孩子間流傳起的,可以向那些順流而去的船許願,多年後我甚至在電視報導上看見,鄉公所為推廣觀光舉辦千人流放紙船祈福活動的盛況。
我們相信,能到達那些我們到不了的地方的,必有其不可思議的力量。
那時每日我想像、演練各種逃走的可能,試圖遠離老屋裡那破敗腐舊的氣味,和山中天氣一樣陰晴不定的父親,並且最終成功了。我確實在遠方的海港城市找到了前所未見的平緩、開闊的道路,每次聽到你的消息,一直懷有罪惡感也有偷偷暗自慶幸。
此刻坐在老屋裡你的身側,卻似是迴游的魚,聞到見到最初的,種種熟悉的氣息、痕跡。思緒為某種不明的記憶迴路召喚指引,在歲月不斷分歧、頹圮的迷宮裡找尋,是否有返抵起點、重啟生命旅程的可能。
在湍急的時光中我逆流溯源而上,期待能有一處下錨、安身之處。
3
故事是怎麼開始失控的。
必定有某個環節開始鬆脫,於是所有的事物都搖晃了起來,逐漸和想像偏離、脫序,終至通盤皆墨不可收拾。
或者父親從來沒想過,此地自曾祖、祖父年代起發展的煤礦事業,會衰落得如此之快,快到他從黑灰色的家族史中學習到的那些,他曾經擔憂戒懼的礦災、肺病都沒有機會襲擊他,他仍值壯年,他的骨骼關節還沒有在長年的勞動中磨損、佝僂變形。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發現,避開這些看似礦工註定命運的他可能一點都不幸運,地底的煤礦日益枯竭,他生命中某些深埋的基底的部分似乎也被漸次掘盡,留下一個個難以填補的瘡痍空洞。
在驚慌失措中,他試圖一賭,再賭,終至輸無可輸,於是只能逃避、消失。
母親其實也是個賭徒,不過她勇敢果斷的多,她徹底放棄了父親那場頹勢畢現毫無勝算的牌局,決定自己走上人生的賭桌,而她最初唯一的籌碼其實只有她的決心而已。母親在南方港都的小攤生意因地點不錯隨都市的繁榮蒸蒸日上,我的學業亦十分順利,很多人說她賭贏了,但從她凝滯的表情與沉默裡,我知道她從來沒有真正贏,她只是看似沒有輸而已。
其實賭和選擇原來不過在一線之隔,無可選擇的選擇,就成了賭。
我嘗試以此理解你那些看似賭氣的選擇。
聽說從那之後你開始變得暴躁易怒,和老師同學的關係日趨惡劣,原本就喜愛各式冒險活動遠勝於念書的你,中學勉強畢業後也未再選擇升學。
幾次難得的碰面裡我亦曾天真地問過你有什麼計畫,你豪爽而有自信地笑說,你仍然記得我們的飛行夢想。從小看卡通,我們就對天際翱翔的畫面特別嚮往,也在角色扮演遊戲裡幻想自己是小飛俠、原子小金剛,或是頭上裝了竹蜻蜓的小叮噹,期待總有一天會擺脫重力的束縛,飛越山嶺、溪谷,去充滿可能性的遠方。
但我們不會是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
你過去鷹眼般炯炯而桀驁不馴的眼神出現了疲憊的暗紅血絲密布,當聽見類似問題時立刻警戒起全身的武裝,不耐煩地簡短回應──不知道、再說吧,加上那些你身上有意遮掩若隱若現的傷痕,讓你看上去極似一隻鬥敗、喪氣的公雞,當然不會飛行。
雖然你不願意提起,我仍然得知你也曾試圖離開,退伍後你和同袍到大城市去學做買賣、當機車行學徒,甚至做過酒店、賭場的圍事,但或者時運不濟,或者老闆欺騙狡詐,你沿台北的邊緣地帶,大河的兩岸努力繞了一圈,卻始終像艘載浮載沉的破紙船。
回到小山城後據說你鎮日酗酒了好一陣子,長輩們本來是半強迫地草草完成你的婚事,但組成家庭後你卻確實似乎再次力圖振作,日夜辛勤工作再搭上觀光休閒熱潮,這次經營烤香腸攤算是頗為成功。
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機場為你送行,你說存了一筆小錢,要和嫂一起回東南亞探親並且觀察市場有無投資的可能,第一次搭飛機的你顯然十分緊張,但我看見你眉宇間如鷹顧盼的神情,意圖就要展翅上騰。
可惜異國事業正方起步時,在生命轉彎處你的人生情節竟再度失控,潛伏已久的慢性肝疾忽然猛爆發作。
好不容易一切看似逐漸穩固、進展的故事環節,又開始隨你上上下下的病情脫落、擺盪搖晃起來。
4
確定了嫂有我的聯絡方式,我仍得趕回島嶼南部準備明日的課業。
父親依然消失,或者是故意避而不見。
我要先返去了。
車子開動前最後一瞥,我努力想多記住一些什麼,與你或與我們相關的。
廢棄的運煤便道在河面上被截斷,手推車與運煤工人鑄像於橋斷處臨危而立,只要再前進一些些便將墜落溪床,細看那銅像的顏色竟與你因嚴重黃疸而褐黃黯沉的膚色無異。
遠方的高速公路橋墩從山谷間矗立升起,一盞又一盞車燈飛速奔馳向前,然後又沒入下一座山頭之中,它們總是經過,從不停留亦無法停留,因為這座小鎮並未設置任何交流道。
這樣的畫面是不是恰似某種隱喻。
再見我兄。
我注意到空氣裡飄浮著一股既甜且腥的氣味,像是山坡上大片爛熟的花,又似溪裡撈起的小魚蝦被遺忘在魚網中悄悄腐壞。
後來我了解那是末期肝病病人因氮血症而特有的味道。
但我仍然願意相信,在安靜的沉睡裡,你代謝、呼吸,吐納一生的回憶。●
【評審意見】
令人心酸的境遇
◎吳晟
在衰落的礦區小鄉鎮,在破敗的礦工家庭長大的小孩,兄弟命運卻截然不同。原本就喜愛各式冒險活動遠勝於念書的「我兄」,因課業不佳而失學,年少即流落社會底層為謀生嘗試各種行業,始終不順遂,在現實生活磨難下,「潛伏已久的慢性肝疾忽然猛爆發作」;弟弟(作者本人)則跟隨母親離開礦區,去南方港都經營小攤生意,母親的生意蒸蒸日上,他的學業亦十分順利。類似的故事在普羅大眾的家庭,有其普遍性。本文從探病起筆,一面敘述病況、一面切入回憶,交互穿插。當年「我兄」帶領弟弟在居家周邊附近的山坡,從事各項「冒險活動」,成為弟弟難忘的記憶。不刻意渲染手足之情,也沒有濃烈的情感語言,但在病況的描述中,難掩傷感與不捨;在往事的回味中,自然流露深切的情分。
自由時報-99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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