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微光
2010/1/29 | 作者:心薇/文 頂宇法師/圖
母親過世時,王齊人在盧森堡,還是妹妹王儀傳來的電子郵件。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份人人稱羨的工作如此不近人情。父親十幾年前另結新歡,母親帶著他跟妹妹三人相依為命。母親是國小老師,總穿著整齊的暗色套裝,及肩的頭髮塞到耳後,眼神晶亮,皮膚黝黑。母親自幼患有心臟病,加上先生外遇離開的打擊,嘴唇總泛著一股淡淡的紫青色。
九二一後他們住的老舊公寓被評定成危樓,一層層斑駁的油漆,總要拍拍撢撢,不時會落在身上和屋裡。颱風天裡,母親叫他拿些塑膠布鍋碗之類,在屋裡盛接雨水,他牽著年幼的王儀,母子三人就蹲坐在屋內看著一片狼藉。白天不開燈,他瞥見母親用手背用力擦去淚痕的那一幕,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王儀信裡說母親是心臟病走的,面容安詳。
想起兒時母親總在清晨,隱忍身體不適,親手料理早餐,冬天有麻油湯加蛋、夏天有雲吞,他跟妹妹上學來不及,趁母親不注意還偷偷扔掉一半,那樣忙碌溫暖的身影,此時此刻卻愈來愈看不清,現在想來,他多後悔,臉上早已淚濕一片。他居然來不及親自為母親蓋棺入殮,見上母親最後一面,想到這雙腿一陣發軟,險些站不穩。他沒忘記報考機師的初衷,就是想帶母親環遊世界,無奈她心肌梗塞嚴重,連喘口氣都要費盡氣力,根本無法搭機。如今竟因當初的選擇而什麼也不能為母親做,他把旅館房間的電視開到最大聲,心膽俱裂的痛哭失聲,像一頭任人宰割的獸。
回到台北,宜卉把告別式的一些枝微末節詳細轉述了一遍 :「靈柩旁是伯母最喜歡的白色百合和滿天星花束,穿著那件你送她的銀藍色毛衣,親戚朋友都到了,告別式溫馨莊嚴,伯母,或許不該這樣說,但她看來平靜幸福。」宜卉的聲音在王齊耳邊嗡嗡作響著。
他跟宜卉大學就是班對,八年的歲月裡,對於未來早有默契。宜卉的頭髮像是濃黑的雲團,豐盈鬆軟,永遠散發一股薄荷般清爽宜人的香氣,他覺得,她一定天天洗頭。幾年前宜卉還擔心空姐姿色姣好,在外時間一長,難免有日久生情之虞,王齊好整以暇安慰:「同事都叫英文名,聽來都差不多,阿May、Miko、Melody,妝髮一個樣,縱使相逢也不識。」宜卉外文系畢業後就在補習班當英文老師,是普通平凡的上班族,但也許自恃姿色不俗,嬌縱了些,兩人互動裡,王齊老讓著她。宜卉睞了王齊一眼,把他手上的罐裝啤酒搶過來喝了一大口,揶揄著說:「是人家看不上你這菜鳥副駕駛吧。」王齊反唇相譏:「現在不嫁,以後別人要覬覦你老公可別後悔!」說完手就攻向宜卉的腰間搔起癢來,宜卉咯咯的笑出聲,邊討饒邊往後退,兩人滾進沙發,忘情的擁吻起來。宜卉左邊眼尾一顆小小的痣,俏皮俏皮,跟著眼睫毛一塊眨呀眨的,笑起來,隱沒在雙眼皮褶裡。
王齊開著車來到座落在這片半山腰上的墓園,他一夜未眠,臉色盡是茫然和疲憊,他見到母親在相片裡神情嚴肅,但氣色紅潤、眼神有光,好像可以觸摸到她溫熱的皮膚和手心,眼淚瞬間潰堤,「媽媽,我來看你了,原諒我。」心中哀慟莫名,飛了這些年,近來越發感覺孤獨,一隻手在相片前擦來拭去,就是捨不得放下。他講了好些話,母親應當都聽見了。稀疏零落的雨滴落下,格外淒清,王齊遠遠看著宜卉穿著件白色的套頭線衫,長髮微微往上盤了兩圈,眼神憂鬱難解,為了打理母親後事,她也累壞了吧,心裡柔柔的被什麼牽扯了起來,一個強烈的念頭閃過,他想有個家。
不像一些機師的遊戲人間,王齊從小對婚姻就有憧憬,一旦結婚,那將是夢想的堡壘,他將不遺餘力的守護家庭。「這麼多年了,我沒想過別人,除了妳,要是不介意這種時候嫁給我。」他帶宜卉來這家她最愛的三十八樓義式餐廳,說完只見宜卉一臉紅雲,眼裡水氣氤氳,桌上的燈火映照在她的臉龐,明明滅滅,滿腔熱切。「你讓我想想。」宜卉的聲音低到有些聽不清,眼神閃爍的看著王齊。他想宜卉是答應了,打從大學開始,他就知道,宜卉會嫁他,愛情,本該是一場註定。
南陽路的補習街上,熙來攘往,學生行色倉忙。他來等宜卉下班,順便一起去挑選家具。明天就是耶誕夜,門口發傳單的工讀生,穿戴得紅紅綠綠,幾家補習班將耶誕燈飾妝點起來,璀璨如錦,陰慘慘的氛圍瞬間被消弭了不少。以後的耶誕夜,他會跟宜卉一起布置家裡,一起下廚,或許有了小朋友,又有不一樣的安排,他愈想愈神往。
宜卉出來了,後頭跟著一個中年男人,對方低著頭快步向前,把宜卉緊摟在懷,兩人一同往停車場的方向走。王齊怔在原地停了幾秒,眼神像是落入無底的深潭,躊躇的跟在後面。停車場裡幾盞燈壞了,格外幽暗無光,探照著內心的極限,他大喊:「宜卉」,她回過身來,面不改色,強自鎮定,身邊的中年男子對她點點頭,開了車先行離去。
宜卉內心矛盾,手冷得像冰,她跟王齊早是家人,但幾年下來,濃情不再,事已至此,只要她開了口,她明白,是永別了。她咬緊雙唇,忍下心,對彼此都是解脫:「伯母驟逝,我開不了口。他,是我老闆,很照顧我。」她頓了頓,「我真不知怎麼說,畢竟……」她勉強擠出一個惆悵空洞的微笑,「相處了那樣久的時間。」王齊有點茫然,他不是很明白宜卉在說什麼,不久前那種溫暖期待的心情,一轉眼就恍如隔世了。他的心像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地震斷層,一層又一層,細細碎碎,排山倒海,同時間愈來愈劇烈的疼起來,他不想探究是從什麼時後開始失去,宜卉的氣息,宜卉的笑語,他們共同要擁有的家。八年的點點滴滴,迢遠了,被什麼踐踏了,滿目瘡痍,從此咫尺天涯,再無糾葛。「我走了。」再也忍受不住,他搶一步先離開,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好多年,王齊拒絕與任何回憶對話,他未曾如此軟弱,既然無法審判宜卉,只好囚禁自己。試過幾次與其他異性吃飯,但也僅止於此,他每天仍然在不同的領空中翱翔,心,卻沒有自由過。
安格拉治的冬天,銀白色的雪,漫天漫地,成了城市裡唯一著色,餐廳的玻璃凝結了團團霧氣,「教官好福氣啊,女兒長得這樣水靈可愛。」講話的是同班飛機的副駕駛傑森,他見王齊掏出皮夾付帳時,露出的一張全家福合照。傑森穿著一件厚重的黑色羽絨外套,鼻頭紅紅的,還沒正式飛多久,難怪不適應這樣天寒地凍的氣候,不像他,升上機長後,不管在那個時區都能適應良好。王齊看著照片裡剛上幼稚園的芊芊,有著與雁青相似的臉蛋,雙眼皮,鵝蛋臉,都是笑盈盈的,他回答:「是啊,孩子長得快,幾天前才說美勞課做了禮物,催我回去領呢。」掩不住滿滿的笑意。
六年前,曾經以為,愛情和幸福,都落入太平洋的海水深處,永成回憶。但雁青,他的妻,溫婉善良,十足的賢妻良母,揀起了滿身傷痕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她給了他一個家,一個自兒時就渴盼的夢想,一個只有在午夜夢迴,才飄忽的,隱約的,可以看見的家。工作的晨昏不定,加深了他呵護幸福的決心,他抓準妻兒的作息,利用網路影音對話,不缺席參與任何家庭片段,不管物質或精神,他竭心盡力,奉獻所有,像是對母親未完的承諾,更因他明白,一路走來多不容易。
駕駛艙外看出去,美麗有致的雲朵在蔚藍的天光裡互訴衷情,一種踏實在心裡慢慢聚攏,往事早已隨波東流,他的心裡已無怨懟,只有祝福,若沒有宜卉那段刻骨的過去,怎會有機會與雁青相遇?又如何擁有他最深愛的水靈兒芊芊?愛情或許是一種註定,但幸福,往往是一種決定。
如同晨曦的溫暖,黑夜盡褪,黎明重現。他彷彿看見母親,神態慈愛,雙臂開敞,微笑的看著他,王齊的眼睛濕熱有光,他明白,母親從未離他而去,此時此刻,也為他深感安慰。
「呼叫塔台,CA018準備降落,已對正跑道,目前高度,100公哩……90……80……」落地前的瞬間,他在一片微光中,看見了,家的方向。
來源:人間福報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