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老屋灰飛三之{1}
2010/4/26 | 作者:文/孫彤 圖/謝明錩
一
這處老宅子有些不對勁。老屋的燈一直是亮著的,從白天到黑夜,又從黑夜到白天。
當時是初春,筆直的楊樹,光禿禿的枝椏橫七豎八地指向天空,似乎在指責天不夠藍,風過於凜冽,沙塵太多。沙塵暴和春天的腳步如影隨形,把乍暖還寒的世界籠罩在灰濛濛之中。沙塵無處不在,我的嘴裡又苦又澀,隨著吞嚥口水沙沙作響,一定也有著沙粒順勢進入了消化道。這讓我想起了我媽飼養的雞,雞有意吃一些沙粒,因為雞沒有牙齒,沙粒的摩擦有助於消化食物。我有牙齒,很齊全很堅硬很潔白,足以切割支解任何食物,只是牙齒英雄無用武之地,已經整整一天了,除了在撲面而來的風沙中止不住地打顫,牙齒別無他用。
肚子的鳴叫聲如戰鼓擂動,是再三催促的號角。別無選擇,我四顧左右,小巷的路徑上除了風沙不見人影,一轉身,從楊樹樹幹閃進屋內。我步伐飛快,開門的動作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的鑰匙不過是一紙扁扁的窄窄的硬片,對付這種老式的暗鎖,簡直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撲面而來的還是灰塵味道,所不同的是屋外新鮮而屋內發黴。屋子是陌生的,還很陳舊,擺放著的物件雖是擁擠不堪但是相當整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絲不茍了。門後的鐵勾懸掛著一把雨傘,收攏得規規矩矩,扣著按鈕還包裹著傘套。門旁鞋架上的各色鞋子好像列兵,海陸空儀隊般的橫平豎直,隨時等待著主人的檢閱。 但是,如果真的有主人步履蹣跚地走出來,那人應該不僅是老朽而且要裹著灰塵,渾身上下被厚重的灰塵所包裹。就如,整個屋子。
一絲不茍並非一塵不染,相反,桌子椅子櫃子鞋子,包括桌子上的飯碗和盛放著幾片鹹菜的碟子,所有的物品上都堆積了厚厚實實的灰塵,如同不化的落雪,以至於我走在地板上一步一個腳印。
眼前站立了一個人,面目模糊,灰頭土臉,鑲嵌在牆壁上鏡子中的自己。鏡子把我這位不速之客投影得有些不屑和猥瑣,鏡子可以暫且把我稱之為賊,我也可以私下不予同意。我不是鄙視賊的這種行當,所有的職業只要存在就證明其有價值。我今天的行動超出常規,就是說,我一般遵循兔子的原則,不會對鄰家下手,而且登門入室一般不採取這樣的方式。我的方式通常是有禮貌地敲門,像所有的道貌岸然的紳士。
那個時候,我配合不同的道具穿戴不同的服飾,有的時候我西裝革履,提著油光發亮的皮質公事包,像是寫字樓中走出的任何一位自我感覺超好的都市白領。我不是推銷員,從一開門的瞬間我就會親熱而準確地叫出屋子男女主人的姓加上叔叔阿姨的尊稱,然後說出我是他們兒女的朋友,出國剛回來替他們捎來一件東西,當然是他們事先央求我購買的,一般是西洋參之類的保健品,包裝精緻。憑著我貌似憨厚的外貌和殷勤的話語,老人們已經從寒暄中打消疑慮,之後我才趁機拿出禮品,一再申明是他們的兒女悄悄拜託我捎來的,想給老人以意外驚喜聊表孝心。這個時候,老人不約而同已經沉浸在感動之中,隨後我告別之時順便提及捎帶禮品的錢還是我墊付的,十有八、九老人會,搶著掏出錢塞給我。
我挑選的老人經濟條件好,從住宅社區和擺設可見一斑,他們吃穿不缺,有錢有閑,被忙碌的兒女所忽視,不在乎兒女給不給而在乎兒女心裡有沒有,激動之餘喪失以往緊繃的警惕。除了孝心,同情心和貪小便宜之心也是我利用的道具。遇到斤斤計較的老人,我會聲稱自己的車子沒有汽油了,需要找個瓶子裝油救急,而我不是討要而是購買,一元錢買一隻空的塑膠瓶子。有些精明而刻薄的老人就和我成交了生意,畢竟一隻瓶子當廢品賣頂多一毛錢,他們興沖沖地找錢給我,我一般用百元大鈔。只是,這張鈔票是假鈔。
我有著和城市老人打交道的豐饒的經驗,城市裡的老人越發多了,而年輕人太匆忙、外殼太硬,行走在生命末路的老人卻有著軟肋,雖然外殼也包裹著盔甲。
所以,我算不上賊或者是騙子,我依靠智力和表演賺錢,那是應得的報酬,就如演員,就如魔術師。你明明知道是假的還會隨之喜怒哀樂,心甘情願地掏腰包,只是因為你被披在他們身上的藝術外衣所迷惑。以此類推,我的行為也可以稱得上是藝術,暫且定義為行為藝術吧,聽起來比較新興時髦。
老屋和我的暫住處歸屬於同一小社區,這是一所大學的教授院,據說是日軍侵華時期的建築,榻榻米式的房間造型。大學搬遷,老社區行將拆除,守著這兒的都是落魄不得志的,在職或者大名鼎鼎的教授搬遷到了別墅式新的住宅區。隨著老傢伙一個個老去一個個死去,教授院漸漸荒蕪。我從老家回來,短短幾個月,發現這裡幾乎成了空巢。
我從裡間開始搜尋,這是老屋最大的一個房間,臥室和書房合二為一。密集的書架把床鋪擠在一處角落,床是木板的單人床,鋪著手紡的粗布藍格子床單,這種床單我小時候見過,現在鄉下也少有人用,但是用這個不見得是寒酸,也許是怪癖———粗布床單是純粹的棉布,愈洗愈柔軟服貼。床頭的小矮櫃中,塞滿了證件和獎狀,還用皮筋捆紮著,翻檢一個空白信封,我很快看到了錢,不太多,幾千元,大鈔和零錢兼而有之,我順手把錢揣進口袋。好了,初戰告捷,我可以用這些錢填充空空如也的肚皮。
信封被我隨手丟棄,一張寫著字的紙掉落在地,毛筆字舒展開來,一瞥之下,開頭的稱呼讓我不由一愣:「志華吾兒」,我充當鑰匙開啟老屋房門的那張身分證上就是這個名字,只是,那不是我真名實姓,我花錢辦的假證件。「志華」本來就是一個大眾名字,這也是我選擇的原因。但是恰好和這個看似草稿的信件上的名字雷同,姓氏也不謀而合,是最為普通的「王」。那一刻,我除了好奇還有隱隱預感,冥冥之中莫非有好運降臨?果不其然,撿起來,信紙上這樣寫道:「老父之所以固守老屋,是為著那筆財富,也是留給你的遺產。」
二
雖然信件草稿戛然而止,但是上面虛擬的遺產立即真實地填充了我的肚子。寒酸的老屋裡藏匿著財寶?錢還是什麼?
以貌取人業已成為城市的通病,如流感一樣蔓延,身不由己,並且波及鄉村。這促使我每一次還鄉必須衣錦,避免夜行,搭配著駛到村口的小汽車,在左鄰右舍眼饞得帶著勾子的目光中推開車門,亮相,宛如戲台上主角的出場。居家的日子裡,我還徜徉在家裡的露台上,在陳列的五穀雜糧之中穿梭,擺弄著手機,時不時嚷出「那邊二百萬怎麼還沒有到帳?」或者「股票趕緊拋,你沒有看到美國都經濟危機了?」樓下豬圈裡的豬們也隨著我的聲色俱厲發出肆無忌憚的嚎叫,助陣吶喊一般。(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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