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 相思戀 (上)
2010/7/14 | 作者:文/張健堂 繪圖/鄭乃文 上古藝術
夜又轉到十一、十二的刻度,晚風開始吹舞已冷卻的嘈雜。我並不意外亦無須感歎。畢竟,我已慣於守護心中的羈絆。清點著今晚的收入,頗豐,也僅泛起一絲心安的微波而已。不能預測明天以及更遠的數字。我只是個夜市的小販,專賣包裹相思的甜物,翻烤兩面金黃的亮澤,一個個厚實的圓餅,來換,一枚一枚薄冷的銅板。我捏著其中四枚,近乎貪婪地吸取它們殘留的餘溫,撫拭回憶鮮明的瞬息。
收拾完攤位,今晨的雨便忙碌地洗掃。我沒有帶傘的習慣,因為我相信,雨的親近都有一些緣故。記得和可欣四年前分別的那個午後。萬里晴空的高雄竟轉瞬成濃烏的滂沱。我們隔著車窗,窗外的雨爭先地打落在可欣的長髮間,輕薄洋裝,以及紅色的平底鞋上。猛烈的雨喝退了她,客運隨之響起喇叭。沒想到,這段感情就此將駛入回憶的開端。可欣驚惶失措抬頭望向,玻璃窗內的我,滿布雨水。但我們都用微笑撐起了傘,阻擋液化的悲傷。那天的雨,或是因此忽地惆悵。那麼,今晨的雨,怕也是某人的一雙寂寞。
做紅豆餅這行也將近三年了。退伍之後習藝半個月,也勉強能獨當一面。愛吃甜食的我,特別用心在熬煮餡料的品質上。每天都有不同的風雨,不同挑嘴的客人。也許是這樣求好的心情面子上,反而不斷鼓舞了踏實與自信,日復一日,更減免了關於工作的倦怠感,擴增了沉澱瑣事的空間。很多閒時,我的目光常落在遠處風景之前,想像可欣的身影反覆播放。夕陽末時,房舍的屋頂銳利地切割殘黃,飛舞著凌亂的思念,荒蕪在黯闇的微愁。淡淡的溫暖靜靜散放,一刻鐘的步伐。
曾和可欣在濱海的步道並肩,踩著彼此的影子,承載對方的歡喜。海風拂面來去,粉彩一抹橘紅的笑靨,妝點稚氣的色調。我脫下鞋襪,仰躺面天。雙足彷彿浸入藍海一般,悠悠無垠。妳溫柔的言語,拍打出曖昧的漣漪。夕陽抿嘴落海,燕鷗顧盼歸巢。一縷悄然的心動,晃動在缺乏規則的感情星空,渴望墜落。
大概是那個傍晚,臨時買了紅豆餅果腹。我們一口一口囓咬著,很燙很香的,甜蜜的相思的滋味,填入情欲的胃口,更像是吞下每一口彼此的吻。儘管那紅豆的滋味已模糊成過期的酸。我想努力熬煮好每鍋紅豆,那片豔紅的色澤,卻往往還是撲鼻的青澀。雖然綿密軟膩,還是不免盛入冷冰的鋼鍋裡,冷卻後冷藏,散去過多的滾燙。
今晚的夜市如舊喧鬧。黃昏後,相約的人潮紛紛亂亂。攤位的燈火,明滅地點在交會的視盼裡。我並沒有多餘的事情可做,多半是等待而已。我的製餅技術早已嫺熟如專業的演出,不過這裡的各路老闆也全都身懷絕技,我自然是賣瓜不賣誇。
一波波的男女老幼,忽多忽少。往往開始有一、二個人上門時,其餘的人潮便蜂擁而至,瞬間人多得可怕,非得人仰椅翻才行。一點燃決戰的烽火台,每個老闆都精神抖擻起來。所有動作以急速運作,倒漿入餡都是雙手並用,不時又得調整火候,裝袋和找零更是刻不容緩。兩個一雙、五個一組、十個一盒記得多送一個。紙袋裝完套提袋,一包用粉紅,二包用淺黃,一盒用草綠,裝不下就拿大橘袋。紅色褐色藍色三色飛舞的鈔票,時時刻刻都要用心加減乘除,客人總會留心觀察清楚;金色銀色銅色四種滾動的硬幣跌跌撞撞的叮咚響亮,一不留神就亂成一盤。來來去去,送往「銀」來,覺得自己也當了小財神,做填飽肚子的一件功德得道,想也莞爾。
能再坐回凳子上,子時也很近了。餅爐上只剩六個小傢伙在取暖,而大多時候是回我家作客,賣完得靠運氣。我一面收拾爐台,清洗工具,也不忘和隔壁的壽司妹分享趣事,排擠寂寞的親近,婉拒冷清的來訪。不期然的,客人又上門了。我一邊隨口答應著,一邊盤算出清的促銷。收尾得漂不漂亮就靠這三寸舌根了。我抬頭望向客人,一恍神,下意識別過頭,心頭和眉間陡然一緊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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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隱隱捉弄著雷聲,潮濕的氛圍瀰漫在眼角和鼻間。我壓抑不了慌亂的生理反應,喉嚨哽咽著一口鼓脹,拿住夾子的右手不住顫抖。我想說,卻說不出。「小姐,我剛好準備收攤,這些便宜賣,四十!」我忽然極不願意她認出我。或許是自覺模樣邋遢 ?或許是今天黃曆不宜重逢?或許命運?是啊!命運。
別離的日子已經上千了。曾經夜夜祈禱這天到來,曾經深夜徘徊在囚禁回憶的風景裡,曾經編織成串的故事要與她分享。為什麼當這些曾經已從未來接近時,卻止步、卻隱瞞呢?當面對她時,不正也是面對內心!分開的日子足以困繞那些點滴。但是,卻無法收藏那樣軟弱的傷懷。它們逐漸逐漸又滲透而出,一道又一道足已決堤的淚水,終將滾滾落下,如捲雪澎湃而來。
雷聲響起,畫破迷惘的黑。可欣微微翹起右邊嘴角。那是她焦急的符號。我輕歎了一口氣,無聲的。側身向她兜售剩下的紅豆餅。可欣猶豫了一下,輕聲地答應。
我如釋重負地裝袋找零,卻沒發現,可欣正盯著我瞧。直到我將餅遞到她面前,直到此時,我們四目相交,凝視對方眼中的彼此,小心翼翼地讀取回憶,平靜的,無語的。一會兒,我輕聲說著:「對不起,讓妳久等了。」可欣小心地微笑道:「沒關係。」忽然好多好多感覺被釋放了,滿天的星斗似乎又蠢得想動。我的聲音因她的微笑扭曲,每字每句似乎都得經過她眼神的放行。我淡淡說了一句,可欣也平靜地說了一句。一句過分禮貌的,「謝謝你!」(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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