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
|
圖◎太陽臉 |
自由時報◎林文義
有些多年夢寐嚮往之地,皆在距離不到百里之遙的近處,攤開地圖,可能就是一小時車程即可抵達,卻依然躊躇未往,就因此錯過,徒留遺憾。
下次再專程拜訪吧。總在心裡對自我這般宣示,問題是下次又要等待什麼時候?彷彿對永恆戀人的惦念在心,卻難以言之深切的愛意;應邀觀賞國片《練習曲》,音障的男主角,背著吉他,環島單騎,或者濕濡雨夜,或者溽熱正午,穿越荒蕪少人的海岸線,孤寂與堅定的意志持續一種自我鍛鍊的艱辛旅程,他的一句話,是那樣用力、決絕地迸出困厄的唇舌──
現在不去做,以後就不會做了。
猶若旅行。靜靜思索所謂「旅行」的意義,終極在於身置陌生,無人識得的異國他鄉,尋回自我的人生定位。也許,就在逐漸闃暗的旅店房間裡,望向窗外的夜景。
獨酌,自問:我在何處?生存的意義又是什麼?未來將準備怎樣的心,去面對伴侶、兒女以及這個不確定的年代?曾經親炙的友伴,漸去漸遠,相信年華流逝,每個人都必須要面對自我的課題。譬如:青春消遁,理想折損以及世俗裡難以避開的現實焦慮等等……
難以持續的最初堅持,無以抗拒的背叛或否定。昔時純淨與真情而今卻在鏡前映照出自我都認不出的一張陌生、冷漠的猙獰與倦怠的容顏。曾經有著小白馬般的年少啊,當年唱歌、愛詩的美麗之心究竟被誰收回了?
心裡回不去的,永遠是住著一個孩子的糾葛、爭執,因之旅行,因之文學,因之自苦。
所以,戀人堅決地下了結論──讓我,帶你去旅行。
帶你去旅行
帶你去無人認得的陌生城市
松果落了一地猶如昔日
哀愁的淚凝為記憶
記憶太苦因之以文字遺忘
旅人手記是自我懲罰
彷彿告解之後才知上帝睡了
戀人堅信我是你最後的信仰
你心中永遠住著一個孩子
遙遠的記憶、流逝之年華,皆蒐藏於今天的手記裡。
錯愛與革命,任性與偏執。人生原來不是以一枚銅幣向天拋擲,一正一反那麼地簡單、俐落。堅持文學,這是一個人的《聖經》、自我論定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和信念,沒有人可以干預、剝奪;佛典及《聖經》,千百年來無數人反覆研讀、誦念,教義不容懷疑,律則不得背叛,但見歷史所記,竟皆是生命流離,毀天滅地,真正的樂園從未誕生。
帶我去旅行。百年教堂的岩壁鐫刻著古羅馬字,羅丹用心地完成〈天國之門〉(看世人恐慌、掙扎地從地獄之火中你爭我奪地試圖爬升到天堂之荒謬……),彩色圖繪玻璃撒下的天光,竟是那般微弱與閃躲,光中浮塵還是污穢之暗示,聖母手裡的嬰孩永遠未完成他的社會改革;每座教堂都壯麗懾人,卻似乎不曾住著上帝的真情實意。
都說,不要回首過往,不經意地還是浮現歲月殘影;書寫時間,流逝的年華依然鬼魅般悄然成為無可救藥的文字。請問:這是否就是一生斷難掙脫的宿命?
於是,歲月不明而喻地宣稱:我們因年華而變得久溺世俗而失去昔時的純真?就如此之認分以及習以為常嗎?他們說:你心中永遠住著一個孩子。彷彿是一種難以擺脫的指控罪名。他們說:率直與真話,註定你與這小心翼翼的大環境格格不入,不合時宜,最好你學會噤聲不語。
學習向壞人微笑。學習對虛矯視而不見。學習遁世般之「慢活」。學習看到不義,將之引為歷史必要之惡。
那麼,文學書寫的初心本質,豈不任其形同廢墟?
再也沒有任何純淨的自我追尋,再也沒有與異議誠摯對話的空間了嗎?只能哀愁地以素衣獨行,安於他者予你的想像及形塑,強制你必得成為他者所自以為是的程式;而後終於自承人生是如此之虛實不定,浮華如夢的耗損或荒謬?沉思年華。流逝不必回首,向前則必然審慎應對。
植一顆種籽
從文學許諾開始
堅持純淨或者任其虛華
霧中走出又回到夜暗
你的容顏何而為真
笑與淚是自我還是他人
芥川就因那句名言而離開
人生啊不如一行波特萊爾
年華,是上帝僅存的公平
行過革命年代的激流亂雲,雖說不見髮白,卻也歲月幾多星霜;理想褪盡,卻寧寄文學以餘生允諾。不必悔憾於初心所思所為,歡喜甘願亦不負青春之愚騃,那是火與酒,愛與淚組合的奏鳴曲,年華璀璨地閃亮並且提升文學資質的美麗烙印,我逆流上溯,且以抒情蔚之風格。
或人不識我心,也不必強做解人。毀譽皆任由他者各自揣臆論述,純淨願若一方湖泊,靜謐地隱藏在深鬱的林間,我的真心實意懼在文學書寫之間,就任人說去。是雲,是花,是石,是夢,年華滄桑皆在一笑之間罷了。
讓爭逐之人去解逐,諂媚的去諂媚,我只有祝福。
年華,是上帝僅存的公平。待來年靜坐下來,回首自我映照,縱使一生富貴權柄,想是多少心虛,你曾經引以為美的生命追尋,關於理想與真情地期盼,卻必須噤聲、馴從、違逆、背叛自我的初衷;然後自我解嘲、排解,言之:那只是青春年代的幻夢。問題是,你多久不曾有夢了?只能依附群體,人云亦云,鸚鵡學話,甘被驅策,只為了博取本就不屬於自我初心所願的位置、權勢。印證年華終究若一方明鏡,公平地映照出靈魂出賣是如此之廉價,人性薄弱如一張悄然飄落的紙片。
這是人生。你可以犬儒般地大聲抗辯,對抗的卻是多年後,年華逐老的自己。年華很決絕亦很漂亮,年華斷不可能為你保留時間,停格以待,靜靜地守候你真正看清楚歲月的容顏是如何在虛幻流洄之間,終究扭曲了本心。
我不想問你,因為我如今只想問我自己。
我時而懺悔,自己許多的偏執與私心,曾經有意或無意地傷人,我的罪行必得自譴,虛浮妄語必得反思罪己;所以,退回文學本位,猶若獨行入無人之空曠聖堂,必得謙卑地跪下,懺悔、告解,我這塵埃半生的不潔與錯謬。
不潔與錯謬
以淚做為告解之聖水
年華莫非是上帝之眸
凝視冷才悟之愛很遠
惡之花占領無夢之土
美麗初心哭著遠遁
刀的光血的主流價值
純淨的你還有活著嗎?●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