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優勝/煮飯婆哲學家
2011/01/19
註: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各組前三名作品已全數於報紙刊登完畢。因版面安排問題,優勝作品將刊於網站與大家分享,敬請指教!
【文/洪濬紘(東海大學中文系四年級)】
我最愛的一張照片是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紀念照,由於娘家有荷蘭血統的原因,相片裡的媽媽一頭淡紅捲髮,濃眉大眼巧目倩兮,高挺的鼻樑以及一張朱紅櫻桃嘴笑的開心極了,露出那珍珠般的皓齒,一身白色緊身婚紗襯托出了母親的好身材,22吋小蠻腰,酥胸微露像個芭比娃娃,母親的名字叫做秀美,人如其名,秀緻美麗,站立一旁的父親笑起來憨憨的,一雙眼睛瞇笑成兩線,一臉三弧,台語說的「嘴笑目笑。」精準的形容了父親的狀態。
不過,我從來沒看過媽媽照片裡的樣子,小時候還未分家,偌大的三合院裡住了四個家庭,身為最小媳婦的母親,下班後還得準備晚餐,二十口人的晚餐。我最記得的是由於大家的上下班時間不同,母親總是先煮一頓給先回家的人吃,待大家吃飽,洗碗擦地整理一番,然後跟我到伸手間看電視,每當車燈照在窗戶一閃一閃,就好像服務鈴一樣催促媽媽起身將飯菜騰熱,我的阿嬤是個標準的農婦,常常對媽媽說:「冇閒冇工,滷一大鍋滷肉,白飯澆肉汁,吃吃就飽了。」,母親總是笑笑,餐桌上每天都是不同的菜色,我想這是母親的堅持,要給疲倦的家人一頓溫暖可口的晚餐。
小時候總以為電視永遠在播新聞,那是因為出生就有老人習性的我通常在晚間新聞播完就想睡覺,有幾次做了惡夢醒來找不著媽媽,聽到伸手間的電視還在響,哭著到了伸手間,咦,奇怪怎麼還在播新聞,在工廠趕工的父親與伯伯們還未回家,只有疲累的辛蒂瑞拉在藤椅上仰天長鼾,母親就像堅守岡位的超級主播從晚間播到夜線,從晚餐煮到宵夜,那時我還看得見紅髮的辛蒂瑞拉。
幾年以後,年紀漸大,大樹也分枝散葉,三合院成了偶爾碰觸的根,國中的時候父親事業起步,正是忙碌的時刻,母親也全力的在幫父親打理事業,那是青澀躁動的叛逆期,不知是生理的躁忿或是心理的孤寂,總是將一切賦與激烈的解釋,以為父母親不了解我,沒有人懂我,只有我自己,所以這世界變成了只有自私的獨白,擅自的將咽喉上的青綠果核解釋為成熟獨立,把自己對家庭的疏離解釋為家人的遺棄,於是遠遠的住到學校宿舍去,把一切的時間都花在構築自己荒謬無知憤恨的囹圄,只看的見自己。
後來到了北部唸大學,也許是國中到高中唸的都是私立中學,升學主義掛帥嚴格而毫無人性,讓我對故鄉厭煩,想逃離父母的羽翼,心中有一份偉大的自由等待追尋,大學似乎是自由的同義詞。我嗅到自由,我初嚐自由,以至於自認長久被禁錮的靈魂拚命的呼吸著這所謂的自由,打工玩樂與課業主客互換成為了生活的重心,反而讓我陷入了混亂的迷失之中,毫無限制的生活著,自律能力甚差的我,麻痺了一切,包括思考與感情,身體就只不過是努力的填滿生活的空檔而竄動著,對於靈魂的空虛卻一點也無能為力。
無力規誡自己的人享受著這樣低水準的自由,只會被沖進混亂的下水道,在混濁的陰溝裡,緩慢的漂流,一點一點的沉積,或是往汙水處理廠的方向走,自己曾經為了什麼偉大的理想而流下的眼淚,以及追求自由的熱血,都被毫無溫度的冷笑融化,水溝裡的自由沒有力量,有的只是一具癱軟的身體恣肆的漂流著。
之後被退學,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那一個暑假裡每天的熾熱太陽都好像在嘲弄我。其實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口,了解到自己的學涯末日,但卻不敢跟父母坦白,只能以最懦弱的鴕鳥姿態卑微的一天過一天。事件爆發是由於鄉公所發函兵單通報入伍的日期,再也瞞不住了,母親是最難過的人,她總是相信只要勇於面對,任何事情都有轉圜的餘地,而她卻教出了一個逃避現實的孩子,母親生氣的打了我一巴掌,兩個人抱頭痛哭,然後她說:「好了,哭過了就好,下來樓下媽媽煮碗麵給你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解決事情。」,其實當下對於母親所表現是不可置信的,怎麼可以如此冷靜,多年後問起了母親關於那一天,母親說生命的一切意義都可以慢慢尋找,只有肚子餓是一刻也不能等的。
媽媽說:「幫我去屈臣氏買染髮劑,要美吾髮的喔。」,我嚇到,什麼時候開始染髮了?
幫母親染髮的時候看見黑壓壓的電視螢幕映著自己和母親,以前那個一下課就暱著媽媽說著學校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小孩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樣子,當年那個紅髮纖細的秀美已經為了家庭以及父親的事業改名成宜涵,身軀漸廣,髮根也已全白,,好久沒有依偎在媽媽的身邊聽她講故事,聽那些充滿著粗重農活的窮苦童年,母親的整個生命都在顯現一種自然、樸素、平易的價值給我看,與母親的生命相比,我曾是那樣虛假、華而不實。母親幾乎一無所有,所有的意義就是靠她赤手空拳掙來的,在她的世界沒有靠別人的這種想像。我完全相反,什麼都有,卻獨缺靠自己可以活著的真實感,相較之下,我的存在顯得多麼軟弱可鄙。
那張結婚紀念照,母親說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美的一瞬間,母親特別強調一瞬間,「美是不那麼容易融入生活的,因為現實兩個字總是把人逼到牆角,生吞活剝似的,你如何穿的漂漂亮亮與它戰鬥。」母親的哲學導引著我重新走在人生的路上,母親務實而忠誠的用生活向我表達,「正視現實的重要性卻也別失去審美的天性。」煮飯婆哲學家如是說。
母親說她總在等待那一天,等待我和弟弟結婚的那一天她要當最漂亮的媽媽,「這一輩子沒買過什麼名牌包,等到你跟弟弟結婚時,我要訂製一個最高貴的愛馬仕,錢由你跟弟弟出。」母親一邊剝著碗豆說,我笑著說:「好庸俗的願望。」然而卻如此真實,對於終生矢志為家庭犧牲奉獻的煮飯婆的確只有愛馬仕可堪匹配,「不如再和父親拍一次婚紗吧。」我這樣想著,想看一次母親美麗的模樣,以及父親那一副「撿到寶」似的憨笑。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292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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