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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
跟你報告一下這陣子看的電影;「鋼琴教師」(La Pianiste),現在談這電影似乎過時了點,不過由於這裡上映的比較晚,趁著對之觀感還鮮明的時做個簡單的心得報告。
「鋼琴教師」情節大致描述一名外表冷峻嚴肅的鋼琴教師私下對情慾的敗德渴望,在經歷與一名學生彼此誘惑與糾葛過程之中,逐漸脫去理智的外衣走向瘋狂的結局。
如此情慾的主題看似老套,但片中卻呈現著高度的結構性將支配欲,性變態,嫉妒,瘋癲,權力,自虐,自毀等爭議性元素凝聚在一百二十分鐘的膠卷上。
爭議性並非「鋼琴教師」僅有的賣點。對非主流電影觀眾而言並不陌生的導演Michael Haneke,前些年即在作品「斑尼的錄影帶」與「大快人心」(Funny Games)中以爭議性的暴力主題尖銳地勾勒出人性的黑暗面,可謂是歐陸電影中少見偏好的邊緣路線的電影創作者。有別於奧利佛史東「閃靈殺手」式的過激呈現,Haneke的冷調風格多了幾分向庫博力克「發條桔子」師法的意味,且少了幾分黑色幽默的反諷。
在「鋼琴教師」中,Haneke不改對邊緣議題的專注,且而以更為微妙的手法與謹慎的角度注視著「特殊性癖好」這樣一個的爭議題材。沒有賣弄的影像技巧,沒有感官上的視覺耽溺,全片只在冷冽緩慢的調性下,以客觀的視野鋪陳著一段屬於私密的心理歷程。其中不僅忠實記錄了慾望的幽暗面,也記錄了個體如何在群體社會的結構下逐漸喪失自我,產生人格上的變形扭曲。
「鋼」片在劇情中呈現了極為豐富的辯證:象徵優雅的古典樂對照於赤裸粗鄙的慾望,中上流社會的教授身分對照於其私下的敗德行徑,女主角在教學上嚴酷的態度對照於於她被母親佔有宰制的處境,女主角渴望於性對照於她喪失愛情本能的性格,男主角渴望愛的形象對照於他實際只關注於慾望。這一連串的強烈的對比一再刺激著觀眾對人性與道德的思索。
當初帶著被反覆蹂躪的神經和一身的冷汗走出電影院後,我直覺「鋼琴教師」是部相當高明、關於女性自覺意識的電影。但歷經了幾天來的沈澱,再閱讀了些許人們對此片分歧的觀感,我逐漸覺得與其將「鋼琴教師」當作可供解讀的女性情慾寓言,不如把它回歸至一部探索人性幽暗面的電影文學作品(本片的確改編自小說)。回想起來,大概很少有電影能不依賴曲折誇飾的劇情,不依賴搧情的演出,建構出一個有厚度,有說服力,寫實感極強卻又極為病態虛無的故事。相較於這幾年來以情慾為主題的電影「羅曼史」,「鵝毛筆」,情慾在「鋼」片反而成了一個表象的元素,成了一個穿針引線的媒介,在變態慾望下的那個被扭曲的人格與殘破不堪的心靈或許才是呼之欲出的重點吧!
最後我得聲明、與觀看美國電影的經驗相比,「鋼琴教師」是一部看似十足歐洲風格的電影;緩慢的運鏡,捨去過於繁瑣剪接,強調場面調度,貫穿全劇的古典配樂…,而且它的內容可能會在你心情最好的一天讓你蒙上愁雲慘霧,久久消散不去(那效果可能會很像森田芳光的刑法第三十九條)但它絕對不艱澀,且劇情張力十足。
雖被歸類為情慾電影,「鋼琴教師」沒有激進的性別政治,沒有近乎奇觀式的性愛場面,卻有對人性最精準的描寫與最深邃的透視。無論何等角度觀之,它都應是這一年來與「愛密莉的異想世界」同列最值得討論的歐洲電影之一。
Sean:
今晚總算看完了「鋼琴教師」,之前你這篇留言,我一直未仔細閱讀,直到剛剛重看一遍,後,才部分瞭解你的看法。
一如你文章所提及,最後結局,真讓我楞了許久,一列列無聲字幕捲過眼前,心頭卻雜亂無章,漫無頭緒,這……我不得不一遍遍重複放映,那一刀扎下去後,女主角瘋魔似的、自毀似的走出音樂廳後?再來呢?餘溫似乎滯留於旋轉門上,它的姿態永遠那麼地輕盈與冷漠,不管施力者用什麼樣情緒來推開那扇門。從教師第一次跟蹤學生始,至教師離開音樂廳末,這道旋轉門開口了:「故事到此結束。」
故事結束了嗎?天曉得。
教師最後將往何處?繼續逛到停車場?或是被人發現昏厥在小房間內?或者會再回來繼續她的演奏會?一種未完成的苦澀、未被成全的快感,就如同封面劇照中,那發生於廁所中,只完成一半的激情,學生對教師說:「這樣(壓抑性慾),很難過」。
近兩分鐘,我安靜面對著無聲地結尾,卻隱約碰觸到教師內心底理性因子—試圖對失控的一切,再度進行反反宰制!而那種近乎粗暴的強烈反撲,激盪在教師心中,幻化於安靜無聲地結尾字幕裡,竟成為一極具力道地沈默控訴。
性的缺乏,母愛的禁錮,彷彿可解釋該教師為何耽溺舒柏特的理由。在她心中,「舒柏特」已非「舒柏特」,「舒柏特」變成她自己的樣貌與象徵,一種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領域。舒柏特……是她替理性辯護的崇高藉口,卻遭受自身慾望地挑戰,可最後卻沒點明,是否那根植於內心底價值判斷(自我辯解系統)也就因此瓦解?
你提到「對照」,我卻想起另一件事—「偶像的選擇」。這似乎跟該片已無任何關連了。我想起從小時候到現在,隨著時間性而改變的偶像!從劉文正到王偉忠到黃平洋到侯文詠到吳念貞到張大春到楊照到陳水扁到李熬到……這麼多人物,我到底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因素而曾對他們如此著迷?這種著迷是否代表著自身缺陷的不滿足?極度私我的理性辯護/感性訴求?單純盲目崇拜/「神聖」價值的扭曲與變形?……而,自己在學習他們哪部分精神後,卻迥然如今哪付模樣?
鋼琴師的變態與敗德行為,在這裡有更深層地解釋。也許在她走出音樂廳,這些疑問已不只存在於電影中,而是再度丟回現實世界裡,每個人的身上。該教師從影片中走了出去,繞了一圈後,走到電影院門口,等待著散場觀眾,她真想看看他們的表情,在左胸血漬染遍了白襯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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