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奇怪的叔叔，但是跟西門町早上坐在步道兩旁燈座上的怪叔叔不同。他站在我家巷口的速食店門口微笑著，雖然將女人慣用的口紅過份的塗了一嘴，卻從來不讓我感到噁心。他總是向我招手，他身後的香味就成了暗示下喚我光顧他家的原因。
我對他有奇怪的好感，雖然不曾和其他同學交換過那種想法，但其實我常常想偷牽他的手。他明明是笑著的，可是一次趁四下無人偷牽他手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笑著，絲毫沒有半點詫異感，我才發現原來他沒有情緒。
一直到後來我看到其他地方有坐著的他或叉腰的他用一樣的表情對我示好，一直到後來我長大了一些才知道，他是假的。他是一切都假的叔叔。
其實我甚至還一度相信，他家賣的點心與漢堡或奶昔，都是他做的或他研發的。所以我是如此眷戀其中滋味。一直到大人們說那是只會讓你胖得醜到沒人要的垃圾食物，是不健康的食物，加上略為憎恨他虛假的無感笑容，才漸漸從我長大的事實中甩掉多半是感情用事的ｍ叔叔飲食依賴。
總是有人羨幕著我的娃娃臉，號稱１６０公分的身高也常常讓別人誤會我還是小學生。大部分女生喜歡把看起來年輕當作讚美並沾沾自喜，對於感到合理年齡就該有合理外表相襯的我倒是不以為意。不過也許因為這樣的關係，我才有機會在很久很久以後重新拾回ｍ叔叔的依賴。
只不過我發現那已經不是飲食依賴了。
那天不甚理想的第二次模擬考後，我低頭像發呆般走了回家。通常撘公車要半小時才能到達的距離我竟然毫無知覺的選擇步行，難怪下午四點結束的考試，要到接近六點的晚餐時間我才走到巷口。而且是炸薯條的香味提醒我肚子餓了家也終於快走到了，才藉由下意識看手錶的動作發現自己的茫然。
看完手錶我抬了頭，眼前只有一隻抓了釣魚線的黃色拳頭友善的伸到我面前。頭抬高一點就看見氣球和氣球後面那張熟悉不過的臉龐。ｍ叔叔的臉龐。
「氣球給你。笑一個吧！」ｍ叔叔這樣對我說，以致於我不可置信卻又鼓吹自己拿取那枚氣球。心都要隨那個氫氣球輕飄起來一般的浮動了，ｍ叔叔居然對我說了一句話，一句好聽的話。怎麼一時會完全像是忘記他是虛假甚至我厭惡的形象，他馬上活成一個令我無法自拔的偶像？
那時第一次為自己的小孩模樣感到深深慶幸，也許是童稚他才發給我一顆氣球。不過身上穿的高中制服，他沒發現嗎？總之後來的一個禮拜，因為這間速食店慶祝週年慶，這位生動的ｍ叔叔就天天都在我家巷口發起五彩繽紛的氣球。
第四天的時候，ｍ叔叔用著一貫的親切笑容與我交談起來。「你還在高中讀書嗎？住在這附近嗎？」有一種開心的感覺在心裡推擠著臉上的笑容，我「嗯。」的回答了一聲。「今天的小朋友比較少，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喔？這幾天的這個時間幾乎都會看到你，感覺很親切。」我想他不知道，我才是真的覺得他很親切。
他說他是在附近大學讀書的學生，因為知道有這個工讀機會，所以扮成這副滑稽模樣發起氣球給經過的小朋友。「但是你很不一樣，雖然知道你不是小朋友，卻忍不住想要發一個給你…」他曾經這樣說。我想他言語中流露著一種寂寞，像是藏在這身無法辨識本人原本面貌的裝扮一樣，不想輕易被發現。我想他那句話有著什麼心酸的後續未盡，卻不想加以猜測。我沒多問，只想沒有負擔的快樂的承受他現在對我的好。
第六天的時候，他說十點半之後在速食店門口見個面吧？我假藉去便利商店買個東西順便去公園散步的理由溜出門，見到了那時剛下班原本清秀臉龐的他。手中的蛋捲冰淇淋我低著頭慢慢舔，深怕舔完了他也要走了。他疏疏淡淡的說著話，一開始只是有意無意的說今年他已經畢業了，即將要去當兵。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聊起了他的初戀女友，他的愛情。他說她喜歡ｍ叔叔笑著的樣子，雖然是假的，卻那麼永恆且溫暖；他說她也喜歡他笑起來像ｍ叔叔般永恆又溫暖的感覺。這也許是他會選擇來這邊打工的原因。他說了很多關於她的事情，但最後盡然近似哽咽的將話題停止在最後她離開他的情節。到底她是怎麼離開的，我沒聽到。
其實我一直以為她的一切我都沒聽到，但是我確信我聽到道別前他說：「明天是我最後一天發氣球給你，晚上下班後，你會來嗎？」
學校自習後，意識時間已到，提早收拾書包回家。我繞了一圈從巷尾走到巷口，躲在柱子後面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做。他心焦的樣子，我好像有點得意，然後心裡又像第一顆從他手中接到的氫氣球一樣飄然起來，信步回家。今晚爸媽不在家，十點半我再度準時出現在柱子後面，像印證犯罪心理學在像是下午幹了壞事之後，深夜我回到犯案現場。
他已經拿掉假髮，穿著Ｔ恤和牛仔褲了。他手裡握著一把氣球，親切笑容的化妝卻沒有卸掉，像是在等待誰。我知道他在等待我，可是我卻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不知道過了多久，速食店的香味散盡，店員也紛紛跟他說了再見一一離開，直到只剩下一個黃色ｍ字的招牌燈亮著陪他，他才黯然的蹲了下來。
他將那把氣球綁在一封信上，這次成束的氣球帶著信件飄上天花板，信件不可思議的飄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間。然後他轉身走開了，黃色ｍ字幽微的光似乎映照過他眼角有晶亮。後來我看見地上有皮包，也許是他從背包裡拿出信封時不小心遺落的。
悄悄在黃色ｍ光下開展他的皮包，裡面有張像我的女孩相片。不假思索認為那是他的前女友，但是她的模樣卻讓我訝然了一會。拿下漂浮在半空的信件與氣球，舒服的字跡簡單的說明了他對我過度的想像，他寫前女友不久前因病逝世，為了思念她所以如同向我說過的原因到這裡打工。直到遇見我，才發現他的行為接近病態，但是卻很謝謝遇到那麼像她的我，讓他想通了耽溺的不幸。最後他希望這束氣球能讓我永遠開心，也祝福我的功課進步。
回家的路上我想我淚流滿面，恍恍惚惚想起廣告的台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於是決定照著他身分證上的地址將屬於他的完全寄給他，包括他不知道的，我偷偷藏著那晚包裹蛋捲冰淇淋的紙張和背面寫上的「我喜歡你。」
為什麼成長一定要經過幻滅這種心痛的過程呢？幻滅那麼多次後我還是沒找到答案，不過後來我真的永遠難過著討厭ｍ叔叔了。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