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門城樓捌彎,懷著複雜的心情,漠視不斷擦經身邊,向遊客招攬坐船、坐人力車生意的陌生人,由熙熙攘攘的街道,轉至冷僻狹窄的小路,順著一個不起眼的簡陃木牌,踏上凹凸不平的石級,終在寫有「文昌閣小學全校師生敬贈」的花圈前駐足,找到了,沈從文的墓碑!
一塊僅高米餘的石頭,是挖取墓穴取來的天然五色石,前面刻有沈從文的手迹。把手指頭緩緩的插進字坑裏,一行又一行,一筆又一劃順著的寫:「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心中思潮起伏,一遍又一遍,溫習那一段段從前唸過的文字──
『為了讀過些新書,知識同權力相比,我願意得到智慧,放下權力。』(截錄自<從文自傳>,下同)──年青的沈從文把軍服脫了,一個國小還未畢業的半文盲,孤身跑往北京,旁聽北大的中文系,學習國文;
『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怹在分文全無,僅以半個饅頭熬過寒冷長夜,寫下一篇篇散文,一趟趟的投稿,又一次次的遭白眼被丟進紙簍;
『好壞我知道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比較在這兒病死或是無意中為流彈打死更好...儘管向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把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我更合理一點...』──自信能改寫和支配命運的想法,使怹成為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的領袖;
『我明白人活到社會裏應該有許多事情可作,應當為現在的別人去設想,應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當如何去為大多數人犠牲。』──也許就是這種想法,怹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從來坦然處之,也從來只想活著為社會做更多事情,晚年怹編撰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傳世鉅著,再一次散發生命的光暉。
想至此,眼淚涔涔流下,沈從文已躺下,一半骨灰更撒在沱江上,恁水悠悠沖去,「人生如草,終歸黃土」!可怹不知道,十多年前在一所大學裏,一個年青人生活不如意,前途茫茫,看著這一字一句,彷似是遙遙千里摯交送上的窩心說話,找到生命樂章的新旋律,譜上自信的音符!
青山寂寂,流水冉冉,這清清冷冷的二三遊人,能有幾個了解沈從文的胸臆?又有誰能明白眼前人此番心情,與沈從文書中相交,終生約定前來憑弔怹的墓呢?這約會,今日一踐,心中百般滋味,竟一時難以釋懷!
荒草淒淒,落花無情,片片花瓣洒在墓碑上;徐徐將之掃去,碑背上數行草書影入眼簾:「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每句最後一字拿下,便是『從文讓人』。是啊!沈從文一生無論受甚麼委屈、無論如何功成名顯,也只默默耕耘,從不與人爭、也從不嗟怨。想至此,再向怹鞠躬,低聲的說聲再見。
幽幽小徑,點點青苔,踏上歸路,猛不防,瞥見白鷺劃過沱江白浪,長聲嘶鳴,餘音裊裊,在竹林中迴響,驀地唸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仰首看著悠悠白雲,唉!人生!
二零零七年四月五日清明,記於沈從文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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