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喪禮結束了。
哥哥的遺照放在她的房間裡。
婉汝打開了電視，讓聲音充斥了整個房間後，坐在桌邊收拾自己的行李，明天她就回台灣。
爸爸和媽媽去了田裡，自從哥哥生病後，這些田就慢慢減少耕作，去年哥哥還能下田的時候，還有一半的收成，家裡的開銷還是大嫂出去工作和，家裡幾間房間變成民宿，零星補貼的。
家裡只剩下大嫂和義江。
義江個性像大哥。這一些日子後，他似乎長了點。
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安排呢？
她想留在台灣，也想照顧義江，但如果把他接來台灣，那麼大嫂一個人很孤單，她的娘家遠在很遙遠的千葉縣，如果把孩子帶走，那不是暗示了她也應該要離開？哥哥一走，她和家裡人沒有任何關係了。
回家的路上，大嫂開著哥哥的車，路上開了窗，讓爸爸和自己點了根煙。婉汝在前面的置物櫃找到哥哥的打火機，裡還有一包剛開的煙。她望向大嫂，她直視著前方，不發一語。
風這樣地吹，吹進她的胸口裡，還有很多很多回憶和事情，她說不出來的，不能說出來的，還有想說也說不出來的。
行李很簡單，幾件衣服，就沒有了。
如此簡單，連一個回憶也帶不走。
她重新坐在桌前，有一個哥哥習慣用的煙灰缸，她再度點了一根煙，看著電視卻心不在焉。
前庭院有人開了門，爸爸和媽媽走了進來。
他們的腳步聲先到了客廳，跟義江說了什麼，然後爸爸又走過穿廊，在她的房門口停下。
『久美。』爸爸手上有些泥土。『明天要回去了啊？』
『對啊。公司不能請太久的假，我要回去上班。』
『那晚上我們喝幾杯。』
『好。』
爸爸走進房間，坐下來後，找到她的打火機自己也點了一根煙，『我說久美，妳要不要在日本找個工作？』
『喔？』她睜大眼睛，『我在哪裡找工作？』
『在這裡啊。』爸爸望向哥哥的照片，『妳也一起幫忙照顧義江。畢竟..........................。』
『我不願意。』她轉頭繼續看著電視，但她心思開始計算，『當初說好的，我做到了，現在又要我留在這裡，不是我不疼愛小孩，對大嫂不好。』
『妳心裡還有之田？』
『爸，』婉汝把身子轉向父親，很嚴肅地直視著，『和之田無關，這是二回事。』
『我總希望，孩子還有一個人會疼愛。』
『大嫂不疼愛他嗎？』
『不是，』父親欲言之止，沈默了一會兒，又垂下眼睛，再吸了一口煙，『當我沒說吧。我去洗個手。』
之十一
之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把文件收好放在右手邊上，習慣簽名的鋼筆慢慢旋轉收回筆芯後，眼睛卻凝視著辦公室的門鎖。前幾天婉汝從日本回來後，打了個電話給他，說帶了點札榥的名產，要送他。
電話裡他簡單帶過拒絕，承受不起這樣的恩惠。
『朋友嘛。』婉汝電話裡說著。『一點小東西，也算是重逢後的禮物。』
他猜想著她的肚皮上的皺紋或者生產後的疼痛，以及脹奶的感覺，最好奇的莫過於她的想法。
十二年後，她還想要期待什麼？
之田想把公事包丟在車上，只帶錢包和手機，到一家西餐廳打發晚上的無聊時光。早早交代了明天他不會準時進公司，星期四的早上不會有什麼重大的事要他準時九點到，所以他決定給自己放半天的假。
今天晚上下班後有個聚會，展覽結束後，業務部剛好是例會聚餐，照例他會參加並且埋單所有的餐點和酒水。可是他今天很明顯地感覺到疲累和無趣，決定只想要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沒有人吵他，用自己吃飯的節奏切完一塊三分熟牛排，再喝掉一杯好酒，回家洗個澡，看個電視的重播電影後，狠狠地睡上八小時。
手機響了。是婉汝。
他皺了眉，但還是接了。
『喂？』
『是我，晚上有空嗎？』
『我晚上是沒什麼事。』他很誠實地回答，但開始猜測是否她想約他共進晚餐。
『我在你公司樓下，剛買完東西，想要把名產順便送上去。』
『我要下班了，等我一下。』他沒有拒絕。
『好，我在捷運五號出口等你，你開車上來就能看到我。』
車子駛上平面時，看見婉汝提了幾個精品店的紙袋，還有一盒小小的東西。他撳了撳喇叭，她回頭看到他，禮貌性的笑了一笑。
『上車吧！』他開了車門讓她上了副駕。雨開始下得好大，她打開車門先坐了進來，紙袋很大，放在腳邊很是侷促。
他揚了揚下巴，『東西放後座，快下雨了，捷運也人多，我送妳回家吧？妳現在住哪？』
『內湖。』
『順路。』他等她繫上安全帶，平穩地踩了油門。
下班的時間車潮非常多，要擠上高架橋的車子大排長龍，紅色的車尾燈連成一串，大雨裡看起來像是一串燈籠。之田扭開了音響，是Ruthie Foster的專輯，非常原創，幾乎沒有什麼太多花式，他喜歡吉他的那種彈法，硬底子的功夫配上歌手本身的渾厚又有點沙的嗓音。婉汝直視著前方，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棉質Ｔ恤，大雨淋了她一點，現在Ｔ恤肩上有點半濕，她的頭髮末稍也黏貼在身上。配上七分洗白藍色牛仔褲，高跟鞋是上次他看到的那一雙粉紅色。
她的胸部依然渾圓堅挺，在白色Ｔ恤下隱約露出了內衣的形式。他開窗點了一根煙，偶爾飄來眼神觀察她幾眼。『今天怎麼會來？』
『喔。』她轉過頭來看他抽著煙，也開了一點窗，『在日本沒怎麼逛街，前天在新千歲機場就直接飛回台灣，下午沒什麼事，就想來逛逛，順便把東西送來。』
『喔。』他嘴角一揚，皮笑肉不笑。
車子總算上了高架橋，在大雨裡時速不到六十，雨大到把音響蓋住。
之田把煙丟出去後，把冷氣開大，『雨好大。』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應他。
『一起吃飯吧？』他突然開口。
她想了想，『喔，好啊。』
半夜十二點多。
婉汝睡著了。
之田在被子裡擁抱著她。
Ｔ恤和牛仔褲被隨意拋置在床邊，長髮蓋住了她的臉。之田撥開了她的臉，一臉素顏的婉汝和十二年前的樣子，沒有因為歲月而改變。
他覺得很累，很累。
打平了枕頭，把婉汝抱過來擁在懷裡，她的頭靠著自己的下巴。小手搭在自己的胸前，她半醒著，『幾點了？』
『十二點半。』
『你明天要上班。』她爬起來，『幫我叫計程車我要回家。』
『明天我休半天。』之田撫摸著她背部的肋骨。她的身材沒有什麼改變。
冷氣很強，她裸露在被子外，突然打了個噴嚏。
她轉身看著他，任他撫摸著身上每一吋肌膚。『之田，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他把她用被子捲起來，開始親吻她。
窗外的雨停了。
黝黑裡沒有一絲光亮，只有婉汝的眼睛好像月光的折射，在黑暗中，二個小小的白點，隨著她偶爾閉上眼睛，吟哦出聲時，像是沼澤，像是宇宙裡的黑洞一樣，深不見底。
天亮後，之田醒來，婉汝像個嬰孩一般，踢了被子，長長的大腿夾著被子，另一隻手卻握住他的手，貼在她自己的臉上。
天亮了。時間指著早上七點半，但他還是覺得累，很累。
重新幫她蓋好了被子，用力抱住她的身體。
今天他有無窮的慾望，無窮的體力，所有的工作，電話，任何人都不要來煩他。
他弄醒了她，讓她無力的雙腿再度打開，用力一刺。
十二年後的他，還想期待什麼？
之十三
『哥。』婉汝看著躺在榻榻米上的兄長。『我下星期..............。』
『義江在哭了。』大哥打斷她的話，房間外傳來嬰孩的哭聲。媽媽抱了進來。『久美，妳照顧一下，我跟妳爸爸出去。』
大哥坐了起來，接過孩子，『義江啊。媽媽不要你了。』
『亂說！』媽媽罵了一聲，『時間到了，該餵奶了。』
婉汝鬆開上衣，接過孩子，讓孩子吸吮著。大大的額頭，渾圓的眼睛，幾撮頭髮，像極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痛不痛？』大哥輕輕按摩她的乳房上方，『很脹奶。』
『不痛。』小孩很乖巧，不會咬乳頭。
過了二十分鐘，孩子吃飽了。大哥把他抱起來放在床上讓他躺著還搔著他的癢，『義江啊，以後要不要跟我一起下田種菜啊？』義江被逗樂了，揮舞著雙手笑咪咪地嗯啊出聲。
婉汝斂好衣服，看著大哥慈愛的眼神，如果這是自己的丈夫，她會深愛他一輩子，為他停駐在這個小鎮上，每天煮飯打掃，等他回來，幫他換掉弄髒的衣服，送上毛巾讓他馬上洗個熱水澡後，再奉上美味可口的晚餐。
她上前擁抱，緊緊抱住，『給我幾年我就回來。』
大哥的臉上還有一些鬍渣，還有陽光長年曬照下的陽光膚色，眼角也有一點魚尾紋了。他永遠的七分頭，現在留長了，但還是沒蓋他的濃眉大眼。
婉汝把頭靠在他胸膛上，聽他的心跳著，聽著他點了一根煙，又笑了幾聲，『好吧！妳想去就去吧。但記得要回來看看義江哦！』
一個月後，婉汝坐上了往台灣的飛機。
回來台灣後，之田和她漸行漸遠。她看著他的工作每天不斷加量，有時九點還沒看到他回來。有時十一點才看到他一臉酒意的回來。
他閃過她關注的眼神，把西裝外套放在椅子上後，自己斂了衣服就進浴室洗澡。
出來後開了窗，點起一根煙，然後對著午夜新聞發著呆。
婉汝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肚皮上的妊娠紋和偶爾脹痛的胸部，有時她走進廁所，假裝要敷臉或者上廁所，關上門後，按了馬桶，壓按著胸部，原本應該餵養義江的乳汁就這樣流入洗臉枱的排水孔。
直到她覺得不再脹痛，再按下馬桶，神情自若地走出來。
大哥要了她辦公室的傳真和電子信箱，一個月會傳來書信和照片，傳遞著義江的一舉一動。他會爬了，會坐了，會走了，能吃一點代食了。
夏天到了，義江讓大哥背著下了田。
他坐在大樹下，好奇地看著大哥從這頭忙到那一頭。
有一張照片就是大哥和義江的合照，他們在那一棵老榕樹下，美麗溫和的陽光，義江笑起來和大哥沒有什麼二樣。
台灣的夏天又潮濕又悶熱，她開始走進辦公室。雜誌社要進口一批日文漫畫，要她幫忙翻譯潤稿。
自由上班時間讓她睡到早上十點，醒來時已不見之田人影，回到家時，之田已呼呼大睡。
沒日沒夜地趕了一個月，總算完成後。她打開了自己的電子信箱。
輸入帳號和密碼。
映入眼中是大哥的二封信。
第一封如同以往，是家裡的生活和義江的照片。
幾段日文她緩慢地看完了一次，再點下一封信。
這一封信和上封差了一個星期。
『久美：
媽媽介紹了一個女孩子給我，叫橋津。
她是關西那邊的人，來到我們這裡的一個農業交流協會工作。
爸爸想要我娶她，義江需要一個媽媽。
妳在台灣嗎？要回來嗎？
我等妳的回覆。』
她躺入椅子裡，享受辦公室的安靜和強大的冷氣，右手邊的咖啡冷掉了，她重新再讀了一次信件，確定日文文法沒有看錯後，起身到了茶水間旁的安全門梯間，點了一根煙。
這根煙抽得很暢快。她的腦袋不停地動著。
過了五分鐘，她回到座位上，飛快地回了信。
晚上回到家不過七點，她用小小的爐子煮了一鍋海鮮豆腐湯。
七點半，之田回來了。
他看了看她煮的火鍋，把領帶拆掉。
『最近我很忙，妳不要煮太多。』
婉汝沒有回應，她低著頭把白菜放進去，再把蝦子一個一個排在湯面上。
她的胸部再度脹痛。
但她沒有起身去廁所把那些奶汁擠出來。
慢慢地胸口上的衣服濕淋了。
之田點了一根煙，坐在床邊，打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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