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氣開到最大,再把溫度按到最低。嗯,十八度。模特兒梳理化好了粧,拉拖著禮服從後面沙沙地走過來。我背著她,聽著她的衣服摩擦著地板,調整雲台的高度,在小視窗裡瞄準十字的方向。
『我好了。』那嬌嬌嫩嫩的聲音,在我耳邊,『妳好利害喔,做攝影師耶。』
『我也只會拍照。』我從相機起抬起頭,剛好迎上她剛畫好的精緻的五官。
美,真美。細細長長的黑眼線,到了眼角揚裡,青綠又粉紅的眼影,在她的眼皮上像一隻活潑的蝴蝶。她微笑著,『我要站哪裡?』
『妳踩上去吧。』我指著前方的白色背景布。
我的工作,小小的工作室。每天要迎接不同組的新人,不同形態的攝影,從早期的單眼,到了現在的數位單眼,傾盡家產,連我最後的房子也貸了款,買足這一套設備。架棚,架燈,幾個大小口徑焦距不一,長短不同的鏡頭就得快幾十萬,還要算上這個在我手上也快十多萬的相機。我的夢想從中學時代就有了。父親小時候用FM-2拍下我在榮星花園邊吃冰淇淋的樣子,我便覺得這一生和攝影脫離不了關係。
南部的父母親不了解為什麼那一堆東西要這麼昂貴,看我已經快要三十多了,還在每天耗在這一個小小的房子裡。他們有一次從南部上來,拎了一鍋雞湯,一箱水果(還是很高級的火龍果和二姐夫他們那邊送來的牛奶鳯梨),他們深怕我有一天不小心忘了吃飯,餓死在這裡來不及叫救護車。
我回了他們一句,讓他們馬上做了一件事,而且讓我深深覺得,老一輩的人,果然是不能開玩笑的。『不會餓死的啦,反正我後面放了三箱泡麵啊,也有熱水!如果我還是會餓死,我也會有手機可以求救打110啊!』
這句話的下場是,我被迫休了一個星期的假,推掉二個案子,回到南部去,穿上洋裝,相了二次親。
之後,凡是父母親的電話來電追殺,第一句話便是,『我在吃飯啦!等等回電!』
眼前的模特兒坐在地方,讓化粧師再重新刷了刷粉,手臂上再補個水粉,我揚聲,『好了,再來!我們再拍幾組,再休息一下喔!』
這是我每天的生活,早上九點十點起床,踢開床邊的攝影雜誌,頭髮挽起,泡一杯三合一咖啡,在電腦前發呆一小時,下午便等待要拍照的人馬進來,忙到晚上六七點,出門覓食一小時,回來在電腦前忙到深夜。有時沒有案子的時候,睡到中午,起床時在工作室裡忙碌地擦拭保養鏡頭,給角架上一點油,收拾一下環境,再自己煮一碗泡麵。但這種沒案子的日子是很少的,我常忘記到忘了買衛生紙,咖啡包沒有了,泡麵剩下空空的箱子,我才想起,原來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出門了。
我有男朋友嗎?應該算沒有吧!基隆的阿桑(是如假包換的男人,不是會唱歌的丫桑),有時會一個月來幾次,他會拎來一手啤酒,二個人用超大的投影螢幕,看恐怖片,把音響放大,吵到樓下的人按電鈴抗議。阿桑留著一頭半長不短的及肩頭髮,還很瀟灑地挑染了幾撮,他最恨我的頭髮,不黑不亮,毛毛躁躁地堆在後腦袋。我愛推著一副細黑框眼鏡,看起來很嚴肅,沒有笑容。阿桑自己有一台裝了白牌的重型機車,為了逃避稅金,他把自己的摩托車牌拆下來交替使用,但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逃過警網恢恢。有時被抓到了,痛罰他好幾塊大洋,在工作室裡鬼叫鬼叫。
阿桑是以前在婚紗公司認識的人,他也是一個很好的攝影師。在我電腦桌前一張側拍,就是他的傑作。不過也因為這一張照片,被父母親發現會抽煙會喝啤酒的壞習慣。
黑白的側影,有一個戴眼鏡不修邊幅的女人,站在街角,舉起了一根煙。凝視著遠方的路人。那就是我。
除了阿桑,就是另一個孽緣。一個莫名奇妙的男人。應該說是我的客戶。
這個故事太奇怪了。下次我再來告訴你們,關於我和那男人的故事。
我希望我可以遺忘很多事,很多不應該發生的事。
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我是男人,一個完完全全的男人。敢愛敢恨。而且可以自由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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