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香港,所有的人魚貫走出了機艙。
高利澤站在轉機的櫃台前,他掏出了機票,尋找著閥門,準備轉機。
楊華書經過他的身邊。他回頭看了一下。
不會吧!他看著她的背影。
沒有錯的。是她。過了六年,她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變得更成熟了,更瘦了。他注意她左手的手指,沒有婚戒。算一算,她也將近三十六七了。
她還是一樣,編著辮子,留著長長的頭髮,一樣的掛著淺淺的微笑。是她沒錯了。連手提包也沒有改變,愛惜物品的她,就是這樣。所有過去的場景全部在他腦海裡完整又快速地重新上演了一次。
很短暫的相遇,很短暫的感覺。但卻很久很久。
他跟了上去。
拍了拍她的手臂。她回頭。她臉色一下刷白了。
『很驚訝遇到我嗎?』他微笑著。『妳好像欠我一句再見。』
她從隊伍裡閃了出來。『有收到我的寄出去的錢嗎?』
『有。』他幫她把行李拉到一旁,『趕時間嗎?介不介意在香港喝一杯咖啡?』
本來她就想在香港多呆一天,只是好巧不巧她遇到了他。『我是要出境香港沒錯。』
『那一起走吧,我晚上的飛機到上海,我只有半個下午的時間。』
他堅持省時間,也由他出資,搭了的士到了上環的一家舊式咖啡廳。
異地相逢。她坐在靠窗的沙發上,他出了意見。『飛機上的東西很難吃吧?我們來吃一點港式飲茶?』他取了菜單,點了一些茶點,再點了烏龍。
等服務生說了『嗯該』離開後,二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看了很久。
多久,一世紀吧!她轉頭低下,找了煙。自己點了,他注意到她手持打火機的時候,微微發抖。
六年!呵!這六年!如果說她搶走了什麼,也只有丫頭了。
『這幾年過得好嗎?』
『一樣,大陸和台灣來來回回跑。』她垂下眼睫,又看著窗外,就是不看他的臉。
『婚姻幸福嗎?』她問他。侍者送來了茶點,幫他和她沏了茶。
『我很早就離開那間公司了。』他微笑著。
『哦?為什麼?』
『緣份盡了。』高利澤啜了一口茶,自己動了筷子,『吃吧!難得來香港。』
他怎麼沒問自己是否已婚?如果是,那麼她可以編個理由。曉莉有個朋友,挺愛孩子的。但是個同性戀,有時瞞著丫頭,在某些場合之下,是最好的掩護人員。他叫西恩。西恩是他的英文名字,但也姓楊。不過他的真實名字一點也不娘是真的。有時,如果有問了她的婚姻,西恩可以是個好撒謊的對象,這時西恩變成了她的前夫了。丫頭也叫他西恩爹地。
但西恩是個很純粹的同性戀。他只愛男人,不愛女人。他的男人和他同居著。
高利澤看著她,這個失而復得的女人。消失了六年,她又再度出現。要不是剛好同一架飛機上,不然他肯定遇不到她。她刻意的閃躲,還換了手機號碼,任何人都找不到。
呵,記得的。那一夜。他和利源在客廳談的那些。
如今是否要把所有的事實,都要告訴她?
她似乎自己過得很平淡,如果再攪進來,那麼又會如何?他已經四十有五了。身邊的女人幾乎是零。如果能把她找回來,或許是一件不錯的事。
生命和時間的試驗,都只是過程罷了。只是不斷又不斷地蛻變,老化的皮層角質,就在瞬間之間消失不見,也就慢慢淡忘掉很多事情。只是她沒變。
那個讓他撿起同學會通知單的女孩。那個被男友苦苦相纏的笨女孩,那個在書店看小說消耗中午時間的辦公室小姐,還有那個在他房間裡幫他打理一切的她,下廚煮飯炒菜的她,還有那一晚,她驚訝失措的表情。
現在的她,很獨立。她伸出右手拿起了茶杯。有個極為刺眼的東西閃了一下。
『妳結婚了?』
『嗯。』她不想老實說。事實上那個戒子她很久以前,甚至還沒遇見他們兄弟時,那個男人送的。幾千塊的K金腳座抓著一個三十分的小鑽戒。很簡單的設計,很完美的武器。
『小孩多大?』
『四歲。』事實上丫頭五歲了。『女兒。』
『那一定跟妳很貼心。』他由衷地羨慕著。如果那時來得及,那會是他和她的孩子,而不讓別人捷足先登了。
『嗯。』她微笑著,『很可愛。』
『有照片嗎?』高利澤還不甘心。
但這一回她猶豫了。她假裝翻找著皮夾,但故意略過其中一個夾層。事實上她把女兒的照片放得到處都是。『我今天沒帶出來。』
『是嗎?我幫妳找。』他想取走她的皮包,往前靠去,手伸過了桌子。
『抱歉。真的沒有。』她更火速地收起來,喀啦一聲。然後她直視著他,『謝謝你請客,我要先回飯店休息了。還是這頓一人一半?』
『沒有必要。』他搖搖頭。
二個人並肩走到地鐵站入口。他要回頭到香港機場,轉飛機到上海。她要坐地鐵到灣仔。二個人在站在路邊。香港的冬天並不太冷,還有點潮濕和悶。空氣還算勉強,但還是讓人不舒服。楊華書想先到飯店洗個澡,再出來走走。很久沒見他,她不想再去想以前那些生活。
和女兒一起生活的感覺很好。沒有什麼要另外擔心的事。她的薪水,剛好她和丫頭一起生活,等丫頭上了小學,那麼她又可以再輕鬆一點。再存一點錢,或許寒暑假就一起,和曉莉,西恩,一起出國走走。
她在懷女兒的時候,每天提心吊膽,就怕走在路上被人看見。直到她進了幼稚園,她覺得可以放鬆一點,或者等她再長大,也會再改變面貌了。沒人認出她是誰的孩子。
那一夜!喔!那一夜。
她一直想著,地鐵裡充斥著廣東話和國語。在一群人潮當中,她並不突出。到了飯店,她趴在床邊,打了一通電話回去給曉莉。
『喂?妳要找誰?』是女兒的童稚聲音。
『我要找楊懷媛。』華書開始逗她。
『我就是。妳是誰?』丫頭很認真地回答。
『我是楊華書。』她笑了。
『媽媽…..。』女兒咯咯笑,『媽媽妳什麼時候回來?』
話筒旁出了另外的聲音,『媛媛妳跟說電話?』是曉莉。
『媽媽。』
『喂?』華書笑得東倒西歪。『妳哪位?』
『哎!妳到香港啦?』
『嗯。明天就去了。』她回答,『她吃飯了沒?』
『幾點而已?才五點半!等等西恩要來找我,我們要去吃東西,今天不開伙了。有事打我手機。』曉莉又叫了女兒,『媛媛,有外套呀,妳把外套穿上。』
『多穿點,別讓她感冒了。』華書不放心又再交代了一聲。
『放心啦,我找到一條小圍巾,等等給她圍上。西恩開車,沒問題。』
幾句叮嚀後,華書才肯放下電話,『好,那我掛了。』
曉莉幫小女孩圍上圍巾後,便跟著她出了門。公寓下有一台閃著黃燈的休旅車。小女生喊了一句,『西恩爹地!』
『唷,看是誰來了呀?』西恩笑著,他淺茶色的眼鏡裡,是很大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一身的皮西裝,是個十足的痞子。『曉莉!上車。』
『媛媛妳坐後面好不好?媽咪幫妳繫安全帶。』
沒一會兒,車子便到了天母。他們選了一家美式餐廳。
另一頭,高利源在自己的研究室裡正在看著書。他啃著愛慕著他的女學生,所送來的法式奶油香蒜麵包,一邊聆聽藍調。他很早便搬出新店的家中了。自己在學校拿到了一間有點偏遠,但是在另一個角落的小教職員宿舍,生活極簡單。打開門是一片草地,偶有幾隻鴿子從樹下振翅而下,當陽光高照時,他便把椅子放在小房子前,看書,或者寫作。但他是很忙的。
這個學校的教書工作,並沒有太多的課程可以讓他大展其才。藝術學系的課程並不多,而且很多課程是其他非相關學系的基礎課程。光是要學生們做一個認真的報告,開出來的書單就夠叫苦連天了,而且他也沒有什麼耐性重覆那些單調的基礎節目。於是他又在其他學校也上了一些兼任的課。大哥把開了十年的喜美雅哥送給了他,自己則是買了一台休旅車,除了方便,另外就是因為公司的事,可以載點貨什麼的。
那一台白色的雅哥就停教職員的停車場,因為他是專任聘請的教授,他的停車位並不收費。
他抽了一張衛生紙,擦拭嘴邊的奶油,喝了一口熱茶,時鐘指著八點。
出去走走罷。而且今天晚上沒有課。
開著車出了校門口,他很隨意地四處開車閒晃。點起了一根煙。星期六的晚上,有點無聊,但也不想去夜店坐著,也不想喝咖啡,只想到處晃晃,年屆四十有一的男人了,再怎麼瀟灑也是外表罷了。那些個女人,卸了粧,還是差不多一個樣子的。他發著呆,車子轉了個彎。
『小心!』有個女性尖叫。
他猛然刹車。
衝了出來。有個小女孩倒在路邊,她只是被嚇到了,哭了起來。但仍是跌倒了,她的膝蓋流了血。『怎麼樣?妳有撞到哪裡嗎?』
『我只有跌倒。』小女孩哭著,吸著鼻子。『很痛。』
那個女人開始罵人,『你怎麼開車的?沒看到小孩呀?』
『對不起,這位媽媽!我很抱歉!』
『媛媛!有沒有怎樣?』另一個很時髦的男人衝過來。『摔倒啦?哎呀!妳怎麼自己跑出來了咧?』
『很抱歉!我想先送您女兒去醫院,剩下的,我全部負責!』
『媽咪…好痛。』小女孩哭著。
到了急診室,擦了藥,再給小女孩照了X光,確定只是摔倒,皮肉之傷。但仍先住院觀察三天,是否有腦震盪。現在讓她打一點點滴,先睡一下。
曉莉在急診室門口外面,來回走著,『怎麼辦?我要怎麼開口跟華書說啊?』
『現在不說,等她回來妳更不對。』西恩點起了一根煙。
『唉!都是他啦!開車不小心。』曉莉手裡握著手機,焦躁地不停來回跺步。
『妳就打吧!』西恩又吸了一口煙。沒幾秒,他的手機響了。『喂?』口氣馬上轉變得很溫柔婉約。『討厭,人家在忙啦,跟朋友吃飯,你又怎麼了?』
『昨天?喔,人家昨天累嘛,很早就睡了,所以沒打給你呀!嗯,不要生氣嘛。』曉莉瞪了他一眼,『死變態!』
丫頭自己躺在病床上,她睡著了。
他抓著她的小手仔細看。手指真美,媽媽也必定有一雙修長纖細的手指頭,她皮膚很白,白裡透紅,臉上的淚痕乾了,鼻子俏俏地,頭髮烏黑,長大也算是個美人胚子。
打了點滴後,她居然很安心地抓著自己的手睡了。
『不好意思。我來量個體溫。』護士拿了耳溫槍進來。『你是爸爸嗎?』
『不是。』他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不小心開車,轉彎沒注意,她被嚇到,跌倒了。』
『喔,不過,真的有點像。』那護士量了一下,『正常。讓她睡一下,醫生說如果沒有什麼大問題,明天早上就出院,小孩子復原能力很強的。』她笑笑後離開。
他看著她。沒一會,小女孩醒了。
『叔叔,爹地和媽咪呢?』
『妳叫懷媛嗎?』他很親切地問著她,把她的手腕翻轉了過來,她的名字叫楊懷媛,很好聽的名字。注意了她的生日,快五歲了。她的生日在十月。『妳媽媽叫什麼名字?』
『我媽媽叫楊華書。』
他眼睛睜得好大。什麼!『那剛那二個人不是你爸爸媽媽啊?』
『不是,那是西恩爹地和曉莉媽咪。我媽媽出差了。我爸爸在美國。我媽媽說,』她嚥了一下口水,『我媽媽說爸爸在忙,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
高利源一驚。眼前的女孩,莫非是?
懷媛,懷源??!!!
他緊握著小女孩的手,很激動地說,『放心,妳爸爸快要回來了!』
『真的嗎?』那小女孩坐了起來,很驚喜。『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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